錦醫衛(修改版) - 第136節

秦林把臉一板,正言厲色地道:“朝廷稅收有各種用途,當然可以通過邊境互市、減裁親貴俸祿等手段開源節流,但我們且把這一塊放下,只說正稅收支,那麼就是朝廷在這裡稅收少了,在那裡就必須少開支,單以隆慶六年河北大旱而論,如果朝廷府庫充盈,便可以盡量賑濟,之所以不能完全做到,便因財賦不足,地方官眼睜睜看著饑民變成餓莩。
如果天下稅賦都能及時入庫,怎麼會有這種情況?說的危言聳聽一點,邵某人在荊州稅關少收了多少稅,便在河北害死了多少人,要是天下官員都像邵經邦,將來秦晉河北再有大旱,或者邊境上強虜入寇,朝廷無錢去對付,天底下老百姓只好變做鬼魂!” 秦林一氣說完,江敬、江懋兩兄弟連連點頭,只覺得和父親當年的教誨如出一轍。
江紫則笑道:“秦大人此言甚是有理,做區區錦衣百戶實在屈才,鯤鵬展翅九萬里,扶搖直上,秦大人可有意乎?” 江紫的聲音清揚高遠,如果說青黛的語聲像黃鶯出谷,她就是九霄鳳鳴,不僅動聽之極,還帶著一股溫和而叫人難以抗拒的力量。
孰料秦林趕緊大搖其頭,他暗道:這兔兒爺有什麼鬼心思?秦爺我可不喜歡那調調…… 江紫碰了個釘子,無可奈何。
江懋見這個無往不利的妹妹今天居然吃癟,對大哥打個眼色,一手指了指秦林,一手指了指小妹,捂著嘴偷偷直樂。
江紫心頭不樂,想了想又向秦林挑起話頭:“如今江陵張相公柄政,於他政績得失上,秦兄可有什麼看法?” 這一次秦林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毫不隱晦的告訴他們,自己對張居正的新政了解不多,希望他們能談一談。
江懋聞言大失所望,本以為對方是個躬耕南陽的諸葛孔明,足不出戶便知天下大勢,殊不知連萬曆新政的內容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聞了——再想到對方只是錦衣衛的武官,一介武夫而已,便覺得先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江敬雖沒有像弟弟那麼早下論斷,對秦林的觀感也下調了幾個檔次。
唯獨江紫心頭一動,她先前見過的王孫公子和自命不凡的才子們,說到不懂的地方,他也要胡說幾句假裝精通,再高明一點的就含糊其辭故作高深,像秦林這麼直言不知道的,還真沒遇到過。
“至少此人靈台清明,品性高潔,非凡夫俗子可比!”江紫這麼想著。
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一〇六章 江上浮屍 江紫覺得秦林見解頗為獨到,有心要聽他臧否時政,便非常耐心的把萬曆新政的主要內容講了一遍。
秦林眼睛不看江紫,聽她談話倒聽得很認真。
江紫首先提到軍事方面張居正任用戚繼光守薊州,編練車、騎、炮相結合的新式軍隊,大量使用佛郎機、鳥槍等火器,打得朵顏、土蠻等部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林點頭微笑,顯然對此頗為讚賞。
接著她說起了吏治方面實行的“考成法”,規定各級官員年初都要制定計劃,年末考核計劃是否完成,從朝廷到地方層層監督,其中地方官徵收稅賦不足計劃九成者,一律降職處罰,直到削職為民,武官練兵、提刑辦案也都有相應的考核指標。
“妙啊!”秦林拍手大笑:“按照考成法,邵經邦這種人就得捲鋪蓋滾蛋!” 江紫嫣然一笑,說到了最後一項,便是各項新政中張居正最為得意的財政方面:一條鞭法。
大明承平已久,土地兼并嚴重,地方豪強往往隱瞞田畝數量,造成朝廷稅賦徵收不足,張居正施行一條鞭法便是應付此種局面,主要有三項內容,其一是把徵收糧食絲綢等實物改為徵收白銀,其二是把過去林林總總的捐稅名目都統合為一項,以免地方官府任意增加稅賦,其三則是丈量全國的田地面積,追繳豪強隱瞞的稅收。
說完這些,江紫停了下來,她幾乎可以肯定能夠從秦林口中得到讚許的答案,然後她就準備告辭離去了——這位錦衣百戶雖然見識不凡,但和棟樑之材還差著些距離,至少他於新政上提不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
但這一次,秦林思考半晌,最後卻搖了搖頭:“江陵相公手法雖妙,無奈方向錯了,好比一個人跑得再快,但走錯了路,就永遠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 江紫細長好看的修眉頓時皺了起來,嘴唇緊緊抿著,極想立刻反駁,終究忍住沒有當場翻臉。
江敬和江懋兩兄弟對視一眼,都有幾分怒意,到底江懋脾氣急些,挺直了身子。
沉聲問道:“江陵相公柄政以來,一條鞭法已在福建、湖廣等地試行,就是我們江陵,不,武昌也在試行,豪強不能再隱瞞土地,府庫收入大增,官民拍手稱快,為何秦兄竟說方向有誤?” 秦林笑了笑:“張相爺既然有志富國強兵,怎麼眼光只盯著一畝三分地?在下之所以說他方向錯了,便是方才聽了江紫兄的介紹,才知道張相爺的一條鞭法仍是對準農業去的,且不管他搜颳了地方豪強還是貧苦農夫,總是拿國家財賦只盯著‘農’字上打主意,這大方向就錯了。
” 江懋手一抖,茶水潑出來小半盞,江敬較為沉穩,也面有駭然之色,江紫則呀的一聲低呼,自覺失態,趕緊拿袖子遮住臉。
三兄妹交換了幾個眼神,都十分驚訝:秦林所說正巧和他們父親日夜思考的事情不謀而合,此人處江湖之遠,不在朝堂之上,虧他怎麼想得到? 不過,那件事談何容易?隆慶初年因為財賦不足,首輔高拱也曾打了這個主意,可雪片般的奏章和士林中人一片聲的“不可與民爭利”,很快就迫使他改變了想法,偷雞不成折把米,鬧了個灰頭土臉……父親對此事也猶豫不決,遲遲不敢有所動作呀! 除了被視為天人的父親,江紫從來不服別的什麼人,這次竟被秦林一語說得啞口無言,思忖了半晌,她才組織好語言,但詞鋒力道就大不如前了:“秦、秦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國家稅賦自有祖制,貿然改變恐怕士林大嘩、天下騷然……” 其實張居正的別項改革措施,何嘗不引發士林大嘩、天下騷然?只是全部改革措施加起來都沒有這項的阻力大。
江紫想到這裡,自己嫩白瑩潤的臉蛋先就紅了,只好換個方向來說:“雖然一條鞭法仍是盯著農稅這塊,但主要是針對豪強地主侵吞兼并的土地啊,加豪強之稅,便能減貧戶之賦,此消彼長,於天下蒼生不無裨益。
” “理想化了……”秦林搖著頭嘆息:“豪強之所以為豪強,轉嫁稅賦的能力就比普通百姓強得多,只要朝廷仍把稅賦盯住田畝產出這塊不放,不想著從別的地方開利源,那麼壓在田畝上的稅賦就會越來越向小民轉移。
張相公的辦法,或許能在十年、二十年內增加府庫收入,但時間再久,增加的田畝稅賦便由豪強地主逐漸轉移到貧苦農民頭上,久而久之,一到大災之年百姓不能果腹,自然流民四起,恐怕有天下板蕩之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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