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35節

殊不知大江之上極為空闊,江風把兩人的對答遠遠送出去,遠處一艘極其華麗的官船上面,已有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這船乃是福船樣式,比尋常福船底子稍平吃水較淺,便於江上行駛,船樓雕樑畫棟,不少地方描著金漆,繪著金龍、彩鳳,船頭兩邊高高的大燈籠比尋常官銜燈籠大了好幾倍,卻沒有直書官銜名號,左邊一個寫著“爾為鹽梅”,右邊一個則是“汝作舟楫”。
船首之人聽得秦林與賈富貴對答,忽然拊掌而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大江之中魚龍混雜,難道此子竟是國士之才嗎?”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一〇五章 臧否天下 官船上這人作貴介公子打扮,頭戴一頂紫金八寶束髮冠,身穿的錯金綉雲錦袍燦若雲霞,腰系一條羊脂白玉帶,足踏厚底朱履,儼然翩翩濁世佳公子。
但她腦後如雲的青絲披散下來油光水滑可鑒人影,粉嫩的雙頰微生紅霞,修眉斜飛入鬢,漆黑明亮的雙目有如秋天深邃高遠的夜空,身段婀娜挺拔,分明是位國色天香的麗人。
遠處茭白船上的對答順著江風傳來,聽到賈富貴贊邵經邦是清官,這麗人神色間頗不以為然,繼而賈富貴大罵張居正,她更是秀眉微顰,粉面稍顯怒意,直到最後秦林大聲駁斥賈富貴,並指出朝廷輕徭薄賦的好處不能僅由富商顯貴獨享,男裝麗人方才回嗔作喜,贊了秦林一句。
此時兩位同作貴介公子裝束的青年從官艙中走出。
年紀稍長,穿玄色雲緞夾衣的青年微笑著問道:“哈哈,小妹剛才是贊的哪位青年才俊?” 另一位穿石青色大花團簇倭緞袍的青年,眉宇間多了幾分跳脫之氣,大驚小怪地道:“大哥,我沒聽錯吧?咱們這位眼高於頂的小妹,是哪家的王孫公子得了她的青目?” 被哥哥打趣,那小妹並不害臊,而是正色道:“方才聽了那邊船上議論,於國事上很有幾分見地。
爹爹柄政當國砥礪朝堂,雖竭力網羅天下英傑,仍恐有滄海遺珠之憾,小妹只想為爹爹分憂,於草莽中發掘棟樑之材,兩位兄長素知小妹心性,何以拿男女之情相譏刺?” 兩位兄長對視一眼,都覺得小妹的咄咄詞鋒難以招架。
他們這位小妹,生來只喜讀經史子集,又得了父親悉心教導,胸中儘是治國安邦之道,落筆千言一氣呵成,要是身為男兒,十個八個狀元都考上了,非是李易安、卓文君之類的才女可比,足為女中諸葛。
而且她心如皓月片塵不沾,於男女之情上毫無興趣,江陵一帶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費儘力氣想得到她的芳心,可結果都是鎩羽而歸…… 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呀,難道二八佳人就永遠不出閣,終老閨中?兩位兄長奉父命往江南遊學準備應後年的庚辰科進士,得了父母允許便把小妹帶上,看看有沒有哪位江南才俊能入她的法眼。
沒想到就在江中,從不服人的小妹竟出言贊別人,兩位兄長詫異之下走出艙門詢問情況。
小妹便把剛才秦林與賈富貴的對答說了一遍,然後道:“大哥,三哥,小妹眼光如何,此人說的話有點意思吧?” 三哥看看那邊掛著錦衣衛百戶的官銜燈籠,就有幾分不服氣:“一介武夫而已,胡謅幾句正好說中,也不足為奇。
” 大哥搖手笑道:“不是這般說,既然他能說出這番話,就值得結交結交,咱們何不過去聊聊,也稍解乘船的寂寞?” 一聲令下,船夫們喊著號子運槳如飛,大官船便朝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靠過去。
那大哥心思縝密,叫僕役把“汝作舟楫”和“爾唯鹽梅”兩隻大燈籠收進了艙中。
小妹看了只是微笑,看樣子並不怎麼贊成大哥的舉動。
很快船就靠了上去,那三哥性急,不待僕役通傳,自己扯著喉嚨叫道:“那邊船上的長官,咱們同在一江行船便是緣分,方才聽你們談得有意思,我們可以過船來談談嗎?” 茭白船上美味佳肴都不要錢,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吃貨比賽著胡吃海塞,此時都捧著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韓飛廉則抱了個侍女進艙風流快活去了,秦林一個人坐在船頭實在無聊得很。
聽到大官船上喊話,秦林登時大喜,忙叫停船,接對方上來。
兩艘大船在江心下錨,船舷搭起走道,三位貴公子走到茭白船上,和秦林分賓主坐下。
互相通名道姓,秦林的錦衣百戶身份沒什麼好隱瞞的,當然實話實說。
三位貴公子中的大哥略想了想,道:“在下武昌府人氏,姓江,賤名一個敬字。
” 三哥便說自己名叫江懋。
“藏頭露尾的為哪般?”小妹低聲埋怨了大哥一句,也只好跟著說了姓名,江紫。
秦林看江敬和江懋兩位,都是儀錶堂堂的貴公子,便朝他倆笑著點點頭;再看江紫,但見她風姿嫻雅,實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秦林卻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心頭一陣惡寒,趕緊把眼睛轉開。
江紫莫名其妙,她雖然不懂男女之情,畢竟二八芳齡的女兒家,對自己容貌還是極為在意的,那些個王孫公子,無論誰只要見了她都是目眩神搖、醜態百出,她固然不喜歡,卻也知道自己容貌頗美。
而秦林一見之下非但沒有絲毫的戀慕之意,反而忙不迭地把目光閃開,臉上神色更有幾分明顯的嫌惡,這就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殊不知秦林已被朱由樊搞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見了男裝妖嬈的就拿人家當兔子。
江紫本是國色,又沒有刻意掩飾,只要沒瞎眼的都能看出來。
本來法醫的眼睛何其精明,可秦林已經見過朱由樊這種極品,哪怕江紫容貌比他更勝百倍,秦林心頭已有了先入為主之見,連看也不看這“兔兒爺”一眼,更不知她是女扮男裝。
江紫心中惶惑之餘,微生怒意,只她涵養極好,並不流露出來。
江敬拱手笑道:“方才聽秦兄臧否國朝人物,言語頗有見地,對世人公認的清官邵經邦,秦兄何以出言不遜?” 秦林毫不遲疑地答道:“此人並非清官,欺世盜名而已。
清官應該嚴格執行國家法度,不貪贓枉法,邵經邦縱容逃稅,雖然他自己沒有受賄沒有貪贓,卻已經枉法,使得國家稅賦流失,其結果與貪贓枉法並無差別。
” 江懋也來了興趣,想了想道:“邵經邦自己沒有受賄,雖然同樣造成稅賦流失,似乎比貪官總要好上一些。
” “大謬不然!”秦林直言不諱的反駁道:“若是貪贓徇私,人人都說是貪官,且有國家法度約束,總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若是不貪而枉法,世人卻被他迷惑只說他是清官,邵經邦公然開啟稅關不收一分稅款,堂而皇之的枉法,比起前者就好像小偷小摸和白晝搶劫的區別,更為惡劣!” 江敬暗暗點頭,覺得秦林所言和父親“用循吏而逐清官”的思路極其相似,這番見解父親要是聽了一定會大加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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