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懋學、顧憲成、吳中行、趙應元這些清流中人,還有張鯨、劉守有、丘橓等輩,與秦林本是朝堂政敵,雖然前段時間清流的攻訐,被左都御史趙錦以陽明先生關門弟子、心學領袖的極高威望硬壓下去,但他們絕對不會甘心就此袖手。
蘇酇主動提供炮轟秦林的彈藥,這些傢伙當然要火力全開,朝廷幾派互相攻訐,秦林不說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至少也得焦頭爛額,他還會蹲在雲南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查案?只怕到時候是他著急要儘快結案,然後飛馬回京師,應付這番驚濤駭浪吧! 朝廷黨爭的濫斛一開,那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結束的,到那時幾派口水狂噴、斗得跟烏眼雞似的,誰還來理會雲南這攤子爛事,誰還會想到為施甸遇害的百姓討個公道? 饒仁侃和蘇酇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說不定還能順便把李建中拉下馬以解心頭之恨呢——那簡直是題中應有之義嘛! 饒仁侃和蘇酇在官場上混了不知多少年頭,深諳官場裡頭的道道,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一手渾水摸魚、釜底抽薪的計策,當真妙到顛毫,就算相府千金張紫萱在此,也得冷笑著贊一句:兩個民賊好生狡詐! 只可惜他們似乎忘了最關鍵的問題…… 秦林論武功遠遜白霜華,論政爭不及張紫萱,行軍打仗莫說俞龍戚虎、曾省吾尹賓商,恐怕連俞咨皋、沈有容都甩他一大截,可饒仁侃和蘇酇也不打聽打聽,咱們秦督主老本行是啥呀?! 秦林目不斜視,眼角餘光卻早已將饒仁侃和蘇酇的小動作瞧了個一清二楚,他冷笑一聲,只管詢問陸遠志檢查屍體的情況。
陸遠志詳細稟報屍檢結果:“死者高明謙,原任永昌知府,年四十一歲,身中面白微須,從高處墜落,全身筋骨寸斷,顱骨片片碎裂。
死亡時間在墜樓前後,發現時墜樓不過片刻,已屍身微涼,恐墜樓前已遭毒手!” 什麼?!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饒大老爺搶前一步,將袖子猛力揮下:“你不要胡說,什麼屍身微涼?這佛塔如許高,上頭風大,也許把他吹得受涼了呢。
” 陸遠志蹲在地上白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又沒說他一定是墜塔前就死了的,饒大老爺何必急著否認?” 你!饒仁侃被噎得難受。
這才叫強將手下無弱兵,胖子跟著秦林這麼久,自己也做到東廠科管事,已非吳下阿蒙,面對封疆大吏,言語間也不落下風。
“秦督主少年得志,自然虎嘯鷹揚,下屬性情也這般凌厲!”蘇酇冷笑著,話裡帶著刺兒。
秦林哈哈一笑:“叫饒巡撫、蘇巡按見笑了,本督下屬各官,只會言辭凌厲,卻不會跳塔送死。
” 噗……便是駱思恭剛才轉了念頭,這會兒也忍不住一口噴出來,高明謙墜塔身亡,雲南巡撫和雲南巡按難道很有光彩么? 不過,這胖子說死者有可能在墜樓前就已遇害,到底是也不是?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一〇三四章 摩擦痕迹 陸遠志對死亡時間的判定其實也沒什麼把握,他蹲在地上,仰起一張小胖臉:“秦哥,我記得你最先摸過高明謙的脖子,扳過他的臉,是不是摸著有些發涼?” 饒仁侃、蘇酇二人烏眼雞似的盯住秦林,無論他怎麼說,都要努力加以駁斥,反正屍首擺在這裡有段時間了,到底涼不涼,自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沒想到秦林嘴裡唔了一聲,冷電般的目光在饒蘇兩位臉上掃過,忽然滿臉堆笑,眯著眼睛道:“難道饒老先生和蘇先生很擔心高明謙是死後才被扔下來的?其實他究竟死了掉下來,還是活著掉下來,本督還真沒什麼把握呢。
” 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不知道秦林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秦林還真沒把握判斷準確的死亡時間,他觸摸死者時感覺皮膚稍涼,也只比正常情況涼一點點而已,根本不能用作證據。
常規的死亡時間判定依據,屍僵在死後一個小時以後開始出現,屍斑在六個小時左右形成,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同樣只能以小時為單位進行計算,在本案中沒有實際意義。
秦林以通常的經驗判斷,高明謙就算在摔下佛塔之前就已經死亡,其死亡時間也在十多分鐘以內,難以在現有條件下做出精確判定。
至於通過生活反應判定生前傷還是死後傷的辦法,如果是利刃砍傷,查看豁口皮肉是否翻卷、血液是否大量流出就行。
可這是高墜傷,死者從四十多米的高度摔下來,身體雖然狀似完整,其實所有的內臟都被摔了個稀巴爛,不用開腹就知道肝臟脾臟通通摔碎,肚子里全是內出血,同時顱骨大面積塌陷,腦組織也已經稀爛。
那麼檢查起來,究竟是活著跳塔,還是剛死不久被扔下來的,就實在難以判斷了。
秦林的判斷傾向於死後被扔下來,因為佛塔飛檐上那一滴鮮血,但他並沒有宣布自己的發現,畢竟案情到現在還有不少疑點難以解釋,在想清楚之前,他不準備過早暴露自己的底牌。
陸遠志見秦林久久不發一語,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欲言又止。
“有話快說,有屁就放!”秦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剛才眾目睽睽之下檢驗屍首,有什麼發現,最好還是公之於眾,免得反而落人口實。
陸胖子呵呵乾笑兩聲,從死者那些衣物中撿起一條金帶,雙手抖摟著給秦林看:“秦哥,你看看這條金帶!” 明代官員佩用腰帶,一品玉帶,二品犀角,三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水牛角,高明謙任四品永昌知府,系的是根金荔枝帶。
這條裝金腰帶的后腰位置外側,有不小的磨損痕迹! 秦林從陸遠志手中接過腰帶,思忖道:“這個地方磨損了,很可疑啊……” “也許是跌落時,刮到佛塔的飛檐了。
”蘇酇自作聰明的解釋。
“哦?”秦林回頭斜了他一眼,突然嘿嘿奸笑起來:“蘇巡按親眼看見的?” “本官、本官怎麼會親眼看見?秦督帥休要亂開玩笑!”蘇酇臉色微變,用力甩了甩袖子。
秦林玩味地看了看蘇酇,然後抖摟抖摟金帶,再指了指屍首:“如果是撞到什麼地方,金帶上的摩擦痕迹應該是順著一個方向刮過,老牛,把燈籠提近點,給蘇巡按照照清楚。
” 牛大力應了一聲,將燈籠提近,明亮的燈光照耀之下,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金帶上的摩擦痕迹並非朝著一個方向,而是來回磨蹭形成的。
陸遠志又把從屍身剝下的衣服翻過來,指著那件葵花色圓領的背部:“就連衣服也有被擦到的痕迹,只是比金帶輕得多,嘖嘖,這可是件新衣服呢!” 明代官服用絲綢織成,顏色非常漂亮,穿在身上很有氣度,但耐磨性就不行了。
好在官員們不是苦力,又不需要肩挑手抬。
蘇酇閉口不言,秦林卻不罷休:“剛才蘇巡按說這些刮擦的痕迹,是死者摔落時撞到塔身形成的,也許有些道理,嗯,也許是多次刮擦,看起來才會像來回摩擦呢?那麼屍身的相應部位,也應該有擦碰形成的淤傷了,讓我們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