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339節

留下白霜華一層層檢查有無可疑之處,秦林自己從窗口鑽回塔內,沿著石階不緊不慢地走下去。
饒仁侃、蘇酇落轎之後和駱思恭相見,三人寒暄幾句,話里話外儘是皮裡陽秋。
饒仁侃看著地上的屍首,先是臉上肥肉抖了三抖,接著就連連嘆氣,舉起袖子遮住臉,再拿下來的時候,眼角已經變得紅通通的:“哎呀呀,高老弟啊高老弟,仕途蹭蹬還可寄情山水,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詩情畫意,你怎地一時想不開,竟然尋了短見?” “饒老先生節哀。
”駱思恭假模假樣地安慰,肚子里卻罵了一句貓哭耗子假慈悲,心說你巴不得他畏罪自盡,好讓你們從容脫身吧?可惜老子這趟差使,多半是辦砸了,回京之後,陛下面前實在不好交代。
此時九千歲魏廠公還沒出道,文臣位高權重,廠衛大員見封疆大吏,雙方不過分庭抗禮而已,駱思恭沒拿到饒仁侃的把柄,也只能對他客客氣氣的。
胖子饒仁侃還好說話,瘦竹竿蘇酇的話里就帶著刺兒:“饒老先生,可憐高年兄十載寒窗苦讀才掙得功名在身,突遭參劾革職,平生抱負化作流水,吾輩尚且聞之心寒,他如何能淡然處之?而且傳說永昌府那邊頗有處斷不公、任人唯親的事情,這樣看來,高年兄竟是以死明志呢!伍子胥懸首國門,屈大夫投泊羅江,高年兄高塔殞身,其忠義節烈之處,真正古今輝映,叫人可敬可嘆!” 好一張利口!好一招渾水摸魚! 駱思恭奉密旨辦案,緝拿導致施甸百姓被緬軍屠殺的一干犯官,高明謙要麼是被同夥殺人滅口,要麼是畏罪自殺,可經蘇酇這麼七彎八拐地一說,竟然變成了以死明志,可以直追屈原、伍子胥。
並且蘇酇隱隱指責秦林任人唯親,為了提拔自己老丈人李建中,就把罪責全都推到高明謙身上,將他活活逼死。
高明謙是正兒八經兩榜出身的,同鄉同學同門同年遍布朝野,他遠在雲南邊陲,或許這些關係發揮不了多大作用,但人死為大,他從十三層寶塔墜落,死得非常慘,那些沾親帶故的人必然兔死狐悲。
蘇酇這時候把水攪渾,對準秦林貶謫正途進士高明謙、提拔舉人李建中的事情開火,朝野士林定會大嘩,余懋學、顧憲成等輩豈能不趁機出手? 這叫做豬剛鬣告狀——倒打一耙! 陸遠志蹲在屍體旁邊,牛大力正在盤問寺里的和尚,兩人聽到這裡就暗暗心驚,情知玩這些彎彎繞不是蘇酇的對手,只好苦等秦林出現。
駱思恭聽到蘇酇的說法,立馬怔了怔,頃刻間肚子里不知轉了多少圈圈:施甸知縣早在城池陷落時就殉國而死,隨著高明謙去世,這條線基本上就算斷了,剩下來的事情還不任憑饒仁侃和蘇酇兩張嘴說?案子怕是辦不下去啦! 兩手空空回京承受萬曆的冷眼?那可不是駱思恭的風格!他現在考慮的是,要不要乾脆就順著饒仁侃和蘇酇,把施甸陷落的責任推到施甸知縣和李建中頭上,坐實秦林任人唯親、陷害高明謙的罪狀? 反正駱思恭和饒仁侃、蘇酇又沒有私仇!扳倒了秦林,東廠督主之位已有錦衣武臣出掌的先例,萬曆調劉守有過去,就在錦衣衛這邊給他騰了位置,要是萬曆氣魄夠大、手腕夠硬,直接調他駱某人接掌東廠…… 駱思恭生性狡猾陰險,剛才還和秦林站在一條船上,此刻又想換邊站了,笑眯眯地沖著饒仁侃、蘇酇拱手:“高某人含憤自盡,其中必有蹊蹺,駱某奉陛下旨意到此查究弊案,還望兩位先生明言。
” 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兩人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秦林貶謫正途進士,提拔舉人,已犯了官場忌諱,趁高明謙之死大做文章,其中大有可為,這不,連駱思恭都轉了口風! “喂喂,我說你們幾個背後議論什麼呢,莫不是在說本督的壞話?” 三人齊齊抬頭,但見秦林出了佛塔,蟒袍玉帶極為瀟洒,雙手負在身後,施施然而來。
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一〇三三章 渾水摸魚 哪怕三位大員久經官場,也從來沒遇到這種事情,就算真的在背後算計你,也沒有當面道破的道理呀!這不二愣子嗎? 便是駱思恭陰狠狡詐,情急之下也不曉得說什麼,只能訥訥地道:“哪有此事?下官與督主共進退,懇請督主勿疑。
” 饒仁侃滿是肥肉的老臉抖了抖,擠出個難看的笑臉:“秦督帥說笑了,我等驚訝高老弟之死,嗟嘆兩句而已。
” “秦欽差公忠體國,吾等豈敢造謠中傷?”蘇酇忙不迭地撇清自己。
“真的嗎?”秦林的的確確就像個二愣子,滿臉疑神疑鬼的表情,從三位大員臉上挨個地看過去。
饒仁侃等人哭笑不得,只好一再表示絕沒有背後說壞話,終於秦林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就此揭過。
殊不知這一幕看在別人眼中,早已啼笑皆非,陸胖子、牛大力這哥幾個,更是笑得大牙都快掉下來,堂堂封疆大吏和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在秦林面前的所作所為,簡直就像被私塾老師質問的蒙童一樣,你說好笑不好笑? 正所謂旁觀者清,饒仁侃、蘇酇片刻之後才發覺上了秦林的當,原本準備了一肚子陰陽怪氣的攻訐,要把高明謙之死和秦林將他革職、然後提拔李建中聯繫起來,順勢把水攪渾,沒想到秦林一來就單刀直入,倒把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這下子既弱了氣勢,又沒了話柄,須臾間實在不便翻轉麵皮去攻訐秦林。
天底下哪有這樣事,秦林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饒仁侃和蘇酇想明白這些,頓時憋了一肚子的氣,都快脹成癩蛤蟆啦。
駱思恭也品出味兒來了,偷眼看看秦林嘴角那點若有若無的冷笑,不禁暗暗心驚:這位督主絕不是什麼愣頭青,行事舉重若輕,嬉笑怒罵間就把主動權牢牢握於手中,怪不得能扶搖直上,年紀輕輕便位列武職一品、執掌東輯事廠。
自己將來與他相處,可萬萬不能將他看輕了,那可是自尋死路! 秦林將這件事揭過不提,然後從容不迫地踱著步子走到屍體旁邊。
這時候番役弟兄們找了張葦席,陸遠志把屍首剝了個精光,攤放在葦席上頭,衣服一件件整整齊齊地擺在旁邊。
不過他只做了體表檢查,沒敢動刀剖屍,畢竟高明謙是進士出身的官員,目前又沒有必須剖屍的證據,剝掉衣服檢查屍身就很容易落下暴露屍體、侮辱士林的口實,更不要說動刀解剖! 這還是饒仁侃和蘇酇沒來,一切由秦林做主,才能做到呢,要是饒、蘇兩個再出現得早些,只怕單單是剝死者的衣服,都要吵上半天。
蘇酇陰著馬臉在旁邊看著,咬牙切齒地往小黑本上又記了一筆,不消說,廠衛鷹犬借故侮辱士大夫,令屍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這又是一條很容易激起公憤的罪名。
“如何?”饒仁侃悄悄問道。
蘇酇低下頭,聲音暗啞:“蘇某來路上,已遣人持信飛報京師余侍郎、顧叔時,只要過了眼前這一關,吾等再無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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