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261節

徐文長看著連志清的屍身,儘管此人有意陷害他,徐老頭子卻沒有什麼憤恨,反而眼神中帶著悲憫,喃喃地道:“有時候,口舌筆墨殺人,比刀槍劍戟還來得厲害呀!” 顧憲成等人羞慚難當,一個個低頭不語。
“諸位先生,連志清已先走一步,你們要不要也來個義不受辱?本督拭目以待哦……”秦林冷笑著問道。
“才、才不,顧某留有用之身,和你這奸佞斗到底!”顧憲成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沒什麼信心,和三位朋友一塊落荒而逃,身後像有鬼在追。
身後傳來東廠番役們的哄堂大笑。
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八〇章 盛名所累 連志清一案的結局令人唏噓,秦林查明案情就到了後半夜,離開勾欄院時馮璞、李如松這一文一武降階恭送,態度與之前相比,不知熱情了多少。
馮璞是地方官,秦林破了案拍拍屁股就走,他還得留下來處理一些首尾,畢竟死的是位國子監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上上下下都要交代清楚。
明月西沉,星河璀璨,李如松背負雙手,抬頭看著天空一聲長嘆,本來請了京師清流言官中的幾位翹楚,巴望他們替自己剖白心跡,洗去父子並居重鎮的猜忌,誰知道鬧出這麼場風波,一番苦心可算付諸流水了,而且顧憲成、江東之等人含憤而走,恐怕今後…… 馮璞見狀暗笑,他是文官順天府尹,李家在遼東有多少軍功、李如松官運如何,本來不關他的事,但今天秦林破案破得爽快,馮府尹心情很好,樂得在李如松跟前做個順水人情,拱拱手笑道:“李將軍何以喟然長嘆,本官心中似有所感,有句話不知將軍願不願聽?” 李如松神色一肅:“願馮先生教我。
” 馮璞撫著頷下三綹長須,笑容莞爾:“李將軍,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啊。
秦督主長袖善舞,在京師登高一呼、便有群峰迴響,你那位徐老師與秦督主相善,放著現成的門路不走,在這裡長吁短嘆,卻不是現鐘不打倒去煉銅?” 馮璞說罷就走,並不理會李如松,我點到即止、你好自為之,他順天府尹正三品文官,既不是李家的錄事參軍,也不是秦林的幕府記事,沒必要牽涉太深。
李如松一怔,李家父子戰功赫赫,也曾提著腦袋浴血廝殺,也曾歌兒舞女千金揮灑,反正大明朝文貴武賤一百多年了,要向文官們低頭還看得開些,要對同為武臣的秦林服氣,而且對方還是個年紀遠不如自己的年輕人,他就有點兒不太樂意。
“難道、難道真要應了那句話?”李如松苦笑,最後一聲長嘆,用力跺了跺腳。
第二天,草帽衚衕秦督主府邸,主人所居的卧室,秦林輕手輕腳的起床,回頭看看徐辛夷仍在酣睡之中,紅撲撲的臉蛋兒掛著甜笑,一副憨態可掬的俏模樣,秦林忍不住又俯下身,在她豐潤的唇瓣上輕輕一吻。
這個時候,身懷六甲的張紫萱在後院散步,青黛早早地去了女醫館坐堂問診,秦林徑直走到花廳上用早飯,就看見徐文長等在那裡。
各色點心擺上來,秦林招呼徐文長一塊吃,又笑道:“老頭子,你說今天上午第一個來拜的是誰?” “李如松那渾小子!”徐文長嘿嘿地笑,山羊鬍子一翹一翹。
秦林將一塊蟹黃燒賣送進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他就是你前些天提到,準備引薦給我的人?” 呃,徐文長搖搖頭:“非也非也!張夫人家學淵源,有那位江陵相公一半的本事,就遠勝過老頭子我啦,不過畢竟女子之身,很多事情不便出面,所以我這一去,秦督主這裡就差了個迎來送往、料理文事的幕府清客,李如松是個沙場上斬將奪旗的武將,可做不來這些事情……其實那人是我同族一位晚輩,算日頭差不多就快到了吧。
” 正說話呢,守門的親兵就來通傳。
來了!徐文長和秦林對視一眼,一老一少都咧著嘴嘿嘿奸笑。
誰知道這次他們倆都猜錯了,來的不是李如松,而是之前從來沒見過面的新建伯王承勛。
“原來是我這位世兄!”徐文長啞然失笑,與秦林分說清楚。
心學大儒王陽明因平寧王之亂,獲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但他死後因朝廷傾軋,爵位遭到剝奪,直到三十八年之後的隆慶年間,才由兒子王正億繼承了爵位,萬曆五年王正億過世,其子王承勛襲爵。
這位王承勛是王陽明的嫡長孫,論起來正是徐文長的世兄弟。
“既是陽明先生嫡長孫,怎麼沒聽你們提及?”秦林詫異,王陽明有長孫,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的卻是趙錦,有些不大對頭。
徐文長苦笑著搖搖頭:“昨天來了的,混在隊伍裡面,秦督主沒注意罷了。
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陽明先生豐功偉績,這才三代就泯然眾人啦,端的如何,秦督主一見便知。
” 秦林和徐文長迎到照壁底下,新建伯王承勛便由兩名僕人打扮的親兵領著過來了,但見這位伯爺年紀三十多歲,兩條眉毛又濃又黑,留著兩撇八字鬍,相貌倒也不差,就是眼皮有些浮腫,穿件白澤補服的官袍,腰間掛柄寶刀,手裡拿著摺扇,看上去文不文、武不武。
四條眉毛陸小鳳?秦林啞然失笑,想起昨天在送陽明先生神位入孔廟的人群中,確實有這位老兄,但當時沒幾個人搭理他,所以也沒有引起注意,想不到竟是王陽明的孫子,當今的新建伯。
王承勛看見秦林,老遠就把摺扇插在脖領子後邊,一溜小跑著過來,開始是想按武官抱拳行禮,剛做了個姿勢,想想可能覺得不大妥當,又換成文官的長揖到地,結果插在後頸窩的摺扇順勢掉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秦林腳邊。
“小伯王、王、王承勛,見過秦督主,徐世兄。
”王承勛鬧了個手忙腳亂,腦袋上熱汗直冒。
徐文長眉頭大皺,太老師何等人物,傳到第三代就這般上不得台盤,真叫人情何以堪。
秦林倒是很謙和地對答,還替王承勛撿起扇子塞回他手中:“世兄,不必著急,有話慢慢說,來來來,咱們先進去坐下,喝碗蓮子羹再說,秋老虎還熱得很呢,不要中暑了。
” 就這麼兩句話,王承勛感動得眼淚花花的,只覺好久好久沒聽到這般暖人心的話了。
王陽明文臣以武勛封爵,後人吃虧就吃虧在這上頭,在大明官場中成了個另類:王正億、王承勛襲封爵位,就沒走科舉正途,文官們覺得他是武功勛貴,自然而然就多了層隔閡;但正兒八經的武功勛貴,像魏定兩徐、懷遠侯常家、黔國公沐家,是朱元璋開國時封下的,成國公朱家這些,也是朱棣靖難時封下的,全都是武將出身,在他們眼中文官封爵的王家也是個異類。
所以,新建伯就成了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角色,再加上君子之澤三世而斬,王承勛學問不濟、為人還有點四六不著調,到頭來連趙錦、徐文長這些世叔世兄,都乾脆不帶他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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