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253節

“李將軍到了。
”顧憲成笑笑,水閣里的諸位都停了下來。
小京官生活清苦,除了顧憲成做到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握有選官查官的莫大實權,江東之這三個都察院罵將,則是實打實的窮都老爺,哪有閑錢來甄大娘子家這種銷金窟?只怕顧憲成也捨不得。
請他們的,正是遼東李如松。
李家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
明代因為蒙古諸部佔據了薊門以北的大片地方,遼東就靠狹窄的遼西走廊與中原相通,位置顯得非常偏遠,朝廷中樞的管轄以任用專人守土為要,其餘便睜隻眼閉隻眼了。
李成梁做遼東總兵,權勢遠遠大過別處的總兵,幾乎就是遼東的土皇帝,軍貲、馬價、鹽課、市賞,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己,他打仗厲害,驕奢淫逸也厲害,家妓竟達兩千人之多,以香囊數十綴於系襪帶,而貫以珠寶,一帶之費,至紋銀三四十,數十步外,即香氣襲人,可謂窮奢極麗。
李如松有這樣的老爹,腰包那是從來不會癟下去的,他到京師來謀求復職,自然捨得大把花錢,請到顧憲成等人到這銷金窟中。
“來來來,老師這邊請。
”李如松笑嘻嘻地將文壇老前輩請上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七三章 妓鞋傳酒生奇案 這才叫冤家路窄,李如松請來的文壇老前輩,居然是顧憲成這幾位,剛才還痛罵不休的徐文長徐老頭子! 在李如松想來,徐文長說向秦林求助,他還有點不大樂意,都是武臣出身,秦林年紀輕輕就做到了東廠督主,他這個屢立戰功的將軍,卻只有個二品都督僉事職銜,實缺的總兵還被擼掉了…… 身為遼東李家的長子,他內心有那麼一份固執和驕傲。
比較起來,李如松更願意向文官求助,戚繼光可以拜在張居正門下,他覺得自己也可以去向申時行求助。
結果當朝首輔請他吃了幾碗閉門羹。
李如松又想了,俺不是被給事中參劾了嗎,那就是清流言官和俺不對付啊,找清流中人疏通疏通,總該行了吧? 近來都門清流中風頭最勁的,自是被視為文膽、謀主的顧憲成顧大解元,李如松就送了一份重禮,而顧憲成也想在方面大員中尋求支持,便欣然赴約。
只沒想到,李如松這二愣子,把徐文長也請了來! 李如松想法也很簡單,他老爹是秀才、老師是徐文長,自身文化雖然不低,可離正經的士大夫還有段距離,擔心說不上話雙方尷尬,便請徐文長來作陪。
顧憲成是江蘇無錫人,江東之是南直隸歙縣人,而老師徐文長分屬文壇前輩,正好又是紹興府山陰縣人,大家都是江南才子,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了。
可惜李如松卻久在遼東、山西打轉,這次為避嫌疑,老爹李成梁派給他的幕僚也被打發回去,他孤身在京就有點摸不著門道了,渾然不知顧憲成一夥和徐文長早就勢成水火,兩邊這一撞上,不正好冤家路窄嗎? 徐文長見是顧憲成等輩,頓時酒醒了三分,笑嘻嘻地拱拱手:“顧郎中,江、羊、李三位都老爺,啊,連老弟也在這裡,幸會幸會啊。
” 江東之這三大罵將正要發作,連志清更是面紅過耳,顧憲成卻搶著道:“老先生別來無恙?今日吾輩置酒高會,不知老先生可有閑暇一醉方休?” 老夫怕你不成!徐文長笑嘻嘻地徑直走進閣中,尋個位置落座。
李如松眨巴眨巴眼睛,心說怎麼有點不大對頭啊,便笑著問道:“老師,顧先生,你們久居都門,想來是經常走動的了?” “對對對,咱們經常走動,親密無間嘛。
”徐文長拈著山羊鬍須哈哈大笑。
顧憲成臉上青氣一閃即逝,也跟著笑道:“不錯,徐前輩文壇成名久矣,顧某既在京師,自然要多多討教。
” “今後還望不吝賜教。
”江東之三人也強裝笑臉,話里的意思卻透出來了。
還要和我斗啊?徐文長笑著搖搖頭沒有介面,他是要去漠北和三娘子團聚了,暗想今後秦林身邊,是江陵相公的女公子出謀劃策,恐怕手段尤甚老夫,你們等著摔得更慘吧! 李如松臉色有點不好看了,他確實不知道兩邊的恩怨,但他並不是傻瓜,看看雙方寸步不讓的模樣,聽聽綿里藏針的話頭,就知道肯定有點不對付。
但事已至此,一時間別無他法,李如松暗暗叫苦之餘,也只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個勁兒地插科打諢,盡量叫場面不冷落下來。
觥籌交錯之時,各人心懷鬼胎。
徐文長之所以留下來,泰半是因為連志清,在趙錦家午宴時,有知道此人底細的心學弟子提及,連志清家境貧寒,上有一兄下有兩妹,幾十畝薄田曾被地方豪強圈佔,直到他考上秀才之後才得以歸還,中間足足吃了十來年的苦楚,所以極為痛恨奸臣貪官。
他學習格外用功,幾乎到了頭懸樑、錐刺股的地步,終於學案考取第一,選為監生入國子監就讀,更是格外發奮,立誓考取進士之後,定要做一位海瑞那樣的清官。
結果天意弄人,連續三屆科舉,莫說進士,連舉人都沒有考上。
徐文長知道這個情況,頓時動了惻隱之心,因為他自己也是滿腹才學卻科舉不利,次次名落孫山,而連志清的驕傲和骨氣,也和他年輕時頗有幾分相類之處。
本想過幾天去找連志清分說,徐文長相信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能讓這個年輕人明白道理。
不料在這裡又見他和顧憲成一夥混在一起,徐老先生吃驚之餘,覺得自己有責任留下來點撥他。
趁著眾人觥籌交錯,徐文長舉杯低聲道:“連先生,方才國子監多有得罪,徐某借花獻佛,這杯賠罪了。
” 其實連志清先罵徐文長,揍他的則是常胤緒,徐老頭子後來幫常胤緒開脫,也是按照卧碑文上太祖聖訓來的,並沒有顛倒是非來害他,在徐文長而言,借酒道歉已是格外顧惜人才了。
要知道,老先生同樣是有脾氣的,左都御史趙錦、首輔大學士申時行、昔日的右都御史吳兌面前,他也不曾這般折節。
可同樣的事情,在不同人看來完全就是兩樣,徐文長經歷的磨難摧折太多了,慘痛之處十倍於連志清,所以他覺得今天之事也算不了什麼,自己道歉誠心誠意,也就應該能冰釋前嫌。
但老年人可以不在乎的事情,年輕人心目中又是另外一番想法,在連志清看來,徐文長幫助奸佞秦林,就是助紂為虐,當眾折辱自己,仇恨也非同小可,而且並非私仇,實為公義! “老先生言重了,什麼得罪不得罪的,晚生自取其辱罷了。
”連志清淡淡地道。
顧憲成立刻丟開素環,盯著徐文長冷笑:“徐老先生可謂良苦用心,只可惜連賢弟不是三歲小兒,焉能為你所欺?” 徐文長唯有苦笑,看來在之前,顧憲成一夥已經對連志清灌輸了不少東西。
連志清重重的靠回椅背上,幽然長嘆:“只恨不能做博浪一擊,為國朝除一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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