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249節

可他的舉動,在監生群中立刻引發了一陣騷動,不少人驚呼道:“卧、卧碑文……” 顧憲成、江東之等人頓時臉色難看得要命,面面相覷,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
趙錦終於可以不做違心的事情了,他頷首微笑:徐文長啊徐文長,你實在老辣! 讀書人都知道這玩意兒,反倒是秦林秦督主不懂,扭過腦袋問常胤緒:“常兄,這是個嘛玩意兒?” 常胤緒睜著牛眼張口結舌,別看他在國子監混了幾天,其實一竅不通。
“此是太祖洪武爺在位時頒下的十三條聖訓,從國子監到府學州學縣學都有,叫生員務必遵守。
”宋應昌在旁邊聽到了,低聲告訴秦林:“徐文長所指,恐怕就是裡頭的第三條……” 宋應昌話音未落,徐文長已大聲道:“顧郎中,說你孤陋寡聞不曉得這塊卧碑文,應該是冤枉你了,大約老弟進學時,老師沒和你仔細講過吧?來來來,顧郎中請上前來,徐渭讀來給你聽。
” 顧憲成頓時一張俊臉漲成了豬肝,臊得無地自容,徐文長這傢伙夠毒,讓他上前聽訓,豈不是私塾先生訓蒙童么?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也愁眉苦臉的,這番把臉丟到姥姥家了,早就荒廢、沒有實際執行的東西,誰能想得起啊?瞧顧叔時這下弄的,進退兩難嘛。
一片肅靜,鴉雀無聲。
“我來讀!”連志清推開兩名攙扶他的同伴,走到卧碑文前面,朝著碑文拜了拜,這才念那上頭的第三條:“軍民一切利病,並不許生員建言。
果有一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在野賢才、有志壯士、質樸農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人毋得阻當。
惟生員不許!” 朱元璋定下的聖訓,朝政得失利弊,相關官員、山林隱逸、百姓農夫、商賈小販都可以評價指摘,唯獨不許生員來唧唧歪歪! 有的人認為這是朱元璋要生員們安心學習,不要議論朝政耽誤了功課,但更多的人覺得他根本是想鉗制言論,因為在這個時代,除了秀才生員之外,普通百姓、販夫走卒以文盲居多,就算給他評議朝政的權力,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呀! 於是,讀書人的主體,生員不準議政,普通老百姓可以議論卻沒有相應的能力,等於叫全國上下通通閉嘴,一切悉聽朝廷安排。
這麼不合情不合理的規定,當然在朱元璋死後,就沒有繼續執行了。
不過,大明朝凡事以祖宗成法為大,後來社會情況發生了改變,過去的規定不合時宜了,也並不去廢止這個規定,而是在實際操作中不再執行。
比如出門開路引的規定,在全國各地都不再嚴格執行了,秦林剛到薊州時,要不是正好撞上白蓮教叛亂,他是不會遇到查路引的。
朱元璋規定貪官剝皮實草,萬曆年當官靠俸祿得活活餓死,幾乎無官不貪,誰真被剝了皮? 這樣做就有個問題,那就是不合時宜、實際上不再執行的規定,在理論上還是具備效力的,所以經常有人提到“法紀廢弛”,其實廢弛的法紀,大多數是經歷了兩百年的時光變遷,不再適合這個時代的條款。
可這些條款,畢竟在理論上還是有效的,更何況卧碑文,實乃大明開國皇帝洪武爺朱元璋的聖訓! 怪不得徐文長說秦林、趙錦管不得,連當今天子也管不得呢,誰還能管到太祖爺頭上去?他頒布的聖訓,就擺在這裡呢。
徐文長一錘定音:“所以,剛才連志清以國子監監生身份妄議朝政,指摘東廠督主為奸佞,已違背卧碑文上的聖訓,常胤緒打連志清,是自覺維護我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的聖訓,誰也不能說他有罪!” 哦耶,秦林和常胤緒對擊一掌,哈哈,訟棍就是訟棍,徐文長給力!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七〇章 忠奸難辨 “顧郎中,你還要不要上奏彈劾常小侯爺?”秦林看著顧憲成,皮笑肉不笑的問道,滿臉的奸詐狡猾。
常胤緒也把胸口挺得高高的,下巴快要仰到額頭上去了,那副表情彷彿在說:告我呀,有種告我呀! 顧憲成腦袋上熱汗直淌,心頭跑過了不知多少匹草泥馬,想想也真夠倒霉的,要不是徐文長提起,誰想得起朱元璋這道卧碑文?都有將近兩百年沒執行過了,坑爹啊! 江東之、羊可立和李植也尷尬無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大明朝的痼疾就是這樣,明明不再實際執行了,卻又不明文廢止,說起來還是正兒八經的太祖聖訓,誰也沒法子駁倒,撞上就只能活該倒霉。
此時內閣三輔臣早就託故走了,一干心學弟子還留在這裡陪著徐文長,趙錦自重身份不動聲色,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人就低低地哂笑,看顧憲成出醜露乖。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顧憲成變得萎靡不振,都察院三大罵將也全都熄火裝啞巴,一干監生兀自憤憤不平,但其中老成些的已開始替連志清捏了把汗。
卧碑文不是刻在石頭上就算了的,違反它會遭到嚴厲懲處,洪武年間在國子監前豎立長桿,凡妄議朝政、誹謗師長的監生,一律處死,人頭挑於長桿之上! 直到正德年間,二杆子皇帝出宮亂逛,看到這根長桿問明來歷,才笑著說國子監不是刑場,吩咐把長桿撤掉。
撤掉的僅僅是長桿,卧碑文還好好地擺在那裡,秦林是東廠督主,他要以妄議朝政、毀謗大臣的罪名把連志清抓起來,誰也沒辦法說個不字。
而且,剛才不少監生七嘴八舌的,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 頓時監生們人人變色,再看秦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立馬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傳說中這位督主心狠手辣,落到他手裡,不是開胸驗肺就是鋸頭開顱,大傢伙又沒有孫悟空的本事,怎麼保得住小命? 秦林嘿嘿笑著掃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監生們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直視,生怕惹惱了東廠督主大魔頭。
“秦、秦督主……”一名六品文官服色,應該是國子監司業的文官,期期艾艾地朝秦林作揖,看樣子想替監生們討情,卻又瞻前顧後的。
明朝初年,國子監還是很牛逼的,因為人才奇缺,監生做到部堂大員、封疆大吏的並不少見,但隨著文官制度的完善,進士才是正途出身,靠蔭補乃至捐錢就能上的國子監,也就越來越不值錢,連帶著裡頭的教官也沒什麼地位。
更何況,秦林抓住監生們妄議朝政這一條,教官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至少也有個“教不嚴、師之惰”的罪名,搞不好他把臉一翻,連教官們都得吃掛落,又怎麼敢理直氣壯的替監生求情呢? 一名監生小聲嘆道:“唉……連兄忒地孟浪了,鷹犬橫行之時,何必強出頭呢?只怕連累大家呀。
” “正道不彰,鷹犬肆虐,寧不叫人扼腕嘆息!”另一名監生憤憤不平地說著,但很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話被秦林聽了去。
連志清嘴角淌著血,臉漲得通紅,看著師長的尷尬,聽著同學的議論,他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又委屈又憤怒,腮幫子一緊,踏前厲聲道:“秦督主,方才毀謗督主者,連某一人而已,與師長、同學無關,連某一身當之,望督主切勿牽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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