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賦稅到了京師,分別入戶部的外庫或者皇家的內庫,內帑由皇帝直接掌握,謂之金花銀,除了皇室開支和賞賜宗室,每到年底勞軍和賞賜勛貴武臣,都從這裡頭開支。
張四維倒台,申時行卻不是個雷厲風行、專橫跋扈的人物……如今的局勢,是這種人就坐不到首輔位置上來。
於是,趙應元、余懋學、顧憲成、劉廷蘭等守舊派依然過得有滋有味。
顧憲成改弦更張,不再依附哪派大臣,而是擺出副清流忠直之士的嘴臉,哪裡的地方官奏請停礦監、停進貢,他比誰都積極,忙不迭地上表為民請命,倒也很有了些忠直耿介的名聲。
這下輪到萬曆頭疼了,要知道大明朝兩百年來,清流從來都很難對付。
人家肩膀上扛著“清正廉潔”、“忠心直諫”、“為民請命”、“不可與民爭利”的金字招牌,隨時把忠孝仁義掛在嘴邊,於是不管是誰都只好讓他三分,真是神見神怕、鬼見鬼憎。
廷杖?那就是撓痒痒啊!清流名臣哪怕什麼廷杖,看看吳中行、趙用賢這些挨過廷杖的,現在名聲比天高,彷彿那被打過的屁股成了十足真金似的……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東邊要錢西邊要糧,清流言官還像瘋狗一樣逮誰咬誰。
萬曆最初親政時體會到的權力的甘美,現在已被折磨得漸漸退去,面對日復一日繁瑣的朝政,開始有些心灰意懶了。
“皇爺,如果御體欠安,不妨……”張鯨眼神閃爍著,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如果皇帝在朝政上不肯用心,將奏章轉給司禮監代筆,他的權力就無形中變得更大了。
張誠趕緊道:“啟稟皇爺,申老先生親自交代,今天很有幾份要緊的奏章,須得陛下乾綱獨斷。
” 張鯨咬了咬牙,恨不得把張誠活活咬死。
萬曆畢竟還年輕,抓權的心是重的,聞言就打起了精神,喃喃抱怨道:“申老先生也太沒擔當了,問他什麼,不是陛下聖明就是老臣糊塗,再追問就跪地上碰頭,朕要這麼個泥塑的首輔做什麼……罷罷罷,既然他交代過,朕還是看看吧。
” 張鯨、張誠都暗笑,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是沒錯的,張居正專權跋扈,陛下畏他恨他,死後算了總賬,張四維雖然斗垮江陵黨上有大功,但為人隱忍陰狠,陛下也防他三分,只有申老先生一切唯唯諾諾,真正麵糊的宰執、泥捏的相公,只怕在陛下心頭還是歡喜這樣的。
只是今天那幾份奏章,唉…… 二張都各懷心思,張鯨何嘗不想把奏章攔下來,張誠何嘗不想直接代筆批複,可實在干係太大,即使他倆也不敢從中做手腳,只看陛下如何處斷吧。
萬曆突然臉色變了,翻奏章的手都開始抖了起來,忽然將御案重重一拍,怒發如雷地道:“豈有此理!張允齡、張四維,朕不曾虧待你父子,焉敢如此欺朕!” 哪怕商紂王、隋煬帝這些有名的昏君,看到通敵賣國也是絕不能容忍的,這天下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張允齡和幾個兒子走私違禁武器,這簡直就是在給大明朝挖墳墓,萬曆豈能不怒? 如果是御史、給事中風聞言事,萬曆可以不信,如果是山西巡撫張公魚上表彈劾,他仍然可能不信,但這裡除了張公魚的奏章,還有張四維自己的請罪表章,字字血聲聲淚,說什麼闔門自縛請陛下降罪,那是斷斷不會有假的。
大明士林力量極強,關中三晉的晉商豪門根基深厚,就算東廠、錦衣衛,也絕對不可能對一位丁憂離職的首輔大人屈打成招,絕、對、不、可、能! 自己的首輔家裡,竟搞出走私武器通敵賣國這樣的事情,萬曆鼻子都給氣歪了,連聲道:“蒲州張家罔顧朕的一片苦心,竟干出這等事來,傳揚出去真為天下笑!朕用此等人為首輔,天下人將如何看朕,青史斑斑,豈不將朕寫作昏君嗎?” 做到皇帝,權力至高無上,能制約他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史書要算其一,無論哪個皇帝都想在史書上留下個光輝正面的形象,反過來說,要是連史書如何記載都不顧了,這皇帝絕對是昏庸殘暴到了極點。
張允齡、張四維已經認罪服法,這件事在現實中沒有什麼危險性了,萬曆便開始擔心自己的身後名,他才二十多歲,他不想落得和皇爺爺一樣……嘉靖任用嚴嵩,世人都罵嚴嵩是奸臣,嘉靖還能躲得脫昏君兩個字?看海瑞把他罵成啥樣,嘉靖的兒子、萬曆的老爹隆慶帝一繼位,還得趕緊把海筆架從牢里放出來。
萬曆心頭那個著急上火啊,無論哪個皇帝,攤上首輔家裡通敵賣國這碼事,都要夠頭疼的,難道二十多歲,剛剛親政不久,就要落下個識人不明、昏聵糊塗的名聲,被天下人恥笑?萬曆不想這樣。
看看皇爺的神情,張鯨就長嘆一聲,嫉妒地看了看張誠,知道有些事情,自己這次是阻擋不了啦。
張誠心頭大樂,臉上裝出非常吃驚的模樣,瞪著眼睛道:“皇爺,難道不是您將秦林調往蒲州查辦此案的嗎?” “有嗎?朕怎麼不記得了……”萬曆被弄迷糊了,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重新翻開山西巡撫的奏章。
剛才心情激蕩沒看仔細,這次終於看清楚了,頓時大喜:哎呀,原來是朕調秦林去蒲州,他查辦此案的呀,那就是朕先知先覺,運籌帷幄乾綱獨斷,一舉剷除通敵賣國的張允齡了! 張誠補充道:“陛下把秦林從瓊州調往蒲州,是明旨下發的,當時邸報傳出,早已天下皆知,就是司禮監和內閣中書也有存檔。
” 秦林革去一切本兼官職,發瓊州錦衣衛效力,這是貶謫,後頭海瑞上奏保舉,張四維還在首輔任上,攛掇萬曆降旨存問海瑞,同時將秦林調往蒲州。
這第二次,秦林在瓊州是個錦衣校尉,到蒲州還是個錦衣校尉,就算不得貶謫,只能叫做調任了。
只不過沒品沒職的區區錦衣校尉,竟要聖旨來調動,也算得上官場異數。
可偏偏是這道聖旨,給如今的萬曆留了個後門,發聖旨調一個錦衣校尉,實在有點不恰當,但如果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讓他去查辦首輔大學士家裡通敵賣國的驚天大案呢? 萬曆不傻,他知道該怎麼做了,頓時臉色肅然,朗聲道:“朕風聞張允齡通敵賣國橫行鄉里,明旨調秦林去蒲州,暗地叫他明察暗訪,果然查清了張允齡的般般罪行!” 說完這些,萬曆心頭就有點兒怪怪的,老實說自打秦林抬棺進諫,午門外挨了廷杖之後,他心裏面就多了個疙瘩,想起秦林就不大舒服。
可沒想到秦林這麼能折騰,又把張四維家裡翻了個底兒掉,雖然為國家除了一害,但萬曆是被動的、甚至是被迫的在事後予以追認,這未免有點犯帝王的忌諱。
到底以後拿秦林怎麼辦,萬曆還沒想明白。
接下來的奏章,就不是山西巡撫發來的,而是烏斯藏白教威德法王和黃教索南嘉措的表章,兩份表文裡面口氣極為謙恭,而且與前些年僅僅態度好,實質上暗中防著朝廷不同,兩位佛爺都聲稱將年年進貢、歲歲朝覲,永為大明西部藩屬,絕不敢生不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