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張四維長嘆一聲:“你們忒地小看秦將軍,他既然拿來,還能有假?” 知道就好,秦林嘿嘿壞笑,張四維畢竟是做過首輔的,拿得起放得下,現在要扳倒他不難,要戲弄他倒也不容易。
說著張四維將蓋碗茶端起來,慢慢拿著蓋兒撇去浮沫,將那些茶花子不經意的抖落在地上,不緊不慢地道:“這一杯茶泡出來,茶葉碧綠,茶水清冽,可總免不了浮沫,真是多餘!” 三個弟弟突然就面色大變,難看得如同死灰一般,同時朝張四維投去了哀懇的目光。
張四維卻只管看著手中的茶水,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弟弟們的表情,良久才嘆道:“四象,你帶著侄女們,去看看老夫人吧!” 張家幾兄弟裡面,最小的五弟張四象還沒有兒子,只有幾個閨女,他如蒙大赦似的,忙不迭地走掉了,生怕長兄改變主意。
張四教、張四端面色如土,只覺嘴裡苦澀得很,跪下沖著張四維磕了個頭,一言不發的走入了後堂。
張公魚睜著雙眼睛,不知道他們打什麼啞謎。
秦林只管嘿嘿冷笑,心頭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並不出言阻止。
沒多久后宅哀聲大作,幾個僕役連滾帶爬地跑出來,神色驚駭欲絕:“大老爺,大老爺不好啦,二老爺、三老爺他們,他們上果自盡了!” “張四教走私軍國重器,張四端指使趙福伏擊錦衣官校,兩人都已畏罪自盡,張都堂、秦長官,你們滿意了吧?”張四維冷冰冰地說完這番話,心頭已在滴血。
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九一〇章 幽怨的喇嘛 張公魚嚇了一大跳,臉色都有些發白了,他這才知道張四教和張四端剛才離開時臉色為什麼那麼差。
眼前這位鳳磐相公到底有多隱忍狠辣,做出犧牲掉兩個嫡親弟弟的決定,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怪不得連大明朝兩百年間第一名相張居正,生前都被此人蒙蔽,死後遭到他反攻倒算。
捫心自問,張公魚心頭后怕不已,如果是自己和鳳磐相公相鬥,恐怕早死得連渣渣都剩不下吧!虧得身邊還有位秦林秦老弟,要不然…… 張公魚心頭惴惴,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便閉著嘴一言不發,只管看著秦林秦老弟。
“張四維啊張四維!”秦林負手傲然而立,俯視著踞坐靈前的張四維,居高臨下的眼神帶著一絲不屑:“你到現在還沒明白,不是我們滿不滿意,而是三晉關中百姓,乃至天下蒼生滿不滿意!你聽聽,你聽聽外面的聲音!” 寂靜的靈堂之中,一切都聽得那麼清清楚楚,整個風陵鎮早已人聲鼎沸。
寡婦帶著兒子,指著敕建少師府的牌匾,大聲喊出深埋心底的詛咒;飽受欺凌盤剝的農夫,高舉訴狀跪在街心,哭求青天大老爺申冤;妻女被捉走的可憐人,更是號啕大哭,向認識不認識的每一個人,一遍又一遍的述說著冤屈……此時只要有一顆火星落入人群,頃刻間就會變成燎原烈焰! 這些聲音彙集成洶湧的海浪,一浪接一浪的拍擊著少師府,青磚包砌、米湯灌漿的堅固圍牆,在這聲浪衝擊下似乎已經瑟瑟發抖,不,整座少師府都在怒潮中搖搖欲墜! 秦林昂首挺胸,目光惶惶如炬,毫不留情地逼視著張四維,陽光從他身後灑落,恍然如神祇般威嚴。
昔日朝堂之上執掌權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磐相公張四維,頹然跌坐太師椅,不由自主地瑟縮著身體,以至於整個人都小了一圈。
是了,原來如此!張公魚忽然心頭多了一層明悟,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人心向背即天道。
前面的張居正,現在的秦林,雖然都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並非道德完人,但他們努力的方向,都是為了天下的億兆黎民,為了江山社稷金甌無缺,胸中一點精誠不滅,如暗夜明燈照耀四方。
體大道,運大勢,代天行法。
所以劍鋒所指,無堅不摧。
任憑張四維怎麼陰狠隱忍,他內心只裝著名利二字,絲毫沒有億兆黎民、江山社稷,再有權謀手段也落了下乘,此等跳樑小丑或許偶爾得逞,但一旦遇到手握天道之人,便如冰雪逢烈日,頃刻間冰消雪化! 張居正活著時,張四維鬥不過張居正,張居正死後,他也照樣鬥不過秦林。
時間轉瞬即逝,片刻之後張四維彷彿老了十歲,整個人都委頓下去,如行將就木一般,最後他長長的嗟嘆一聲:“唉……老夫敗在秦將軍手中,心服口服。
兩位,老夫這就上表請罪!” 嘶……躲在四下偷聽的豪奴驕仆們,聽到這裡就是心膽俱碎。
驚呼聲、叫苦聲匯成一片,漸漸地開始搜刮財產四散逃走,只不過他們算錯了一點,外面大軍牢牢圍定,跑也跑不掉的。
樹倒猢猻散,現在誰還會陪著張四維倒霉? 幾乎就在同時,後院那邊也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叫、瓷器的碎裂聲和重物倒地聲,過去威嚴肅穆不可一世的少師府,眾人東奔西逃你爭我奪,充滿了末世的混亂景象,陷入崩潰之中…… “張四維,你好自為之。
”秦林滿臉嫌惡,說罷轉身就走,他再也不想在這裡停留下去了。
“秦林!”木木獃獃的張四維,聽到那些悲慘的哭叫之後突然臉上肌肉一跳,勢若瘋狂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張家是垮了,不過關中三晉豪門巨室,做這些事情的可不止老夫一家,任你神目如電又能如何?你又能改變什麼?” 秦林頭也不回繼續往外走:“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 張公魚心頭倒是一緊,少師府做過的事情,蒲州王家、楊家,僑居蒲州的鉅賈沈氏,黃河對岸陝西同州的馬氏,這些家族同為亦官亦商的晉商豪門,兼并土地、盤剝百姓、走私的事情都或多或少沾點,只是程度輕重的問題,風陵鎮張家倒台,另外幾家呢? 要知道連自己這個山西巡撫,如果不是掌握了張允齡父子通敵賣國的確鑿證據,也絕對不敢來找張四維的茬,秦林就能把關中三晉這些世家豪門通通整肅? 三晉關中豪門,既是書香傳家,和關學學派有著密切聯繫,代代科舉出仕做官,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是晉商頭面人物,壟斷鹽業、茶馬互市,甚至走私軍械,可謂財源廣進,同時還是田連阡陌的大地主,名下土地動輒幾十上百萬畝,勢力真正深入這裡的每一寸土地。
要論對全局的影響,晉商豪門自然不如江陵黨,但要論根基深厚難以撼動,則當年的江陵黨也遠不如他們,哪怕萬曆天子、江陵相公,都拿他們沒什麼辦法,張居正也只能利用晉商想和蒙古部族做生意這點,與王崇古攜手推動俺答封貢,而不是相反。
秦林秦老弟又有什麼辦法,可以駕馭這些樹大根深的晉商豪門? “罷罷罷,我做好山西巡撫,一切唯秦老弟馬首是瞻就是了!”張公魚搖搖頭,把紛亂的念頭從腦海里趕走。
秦林和張公魚並肩走出少師府,原本控訴、申冤的聲浪忽然就低伏下去,然後轉瞬之間變得比剛才熱烈了十倍:“秦青天,秦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