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鄭楨這番希望是註定要落空的,福王沉湎酒色,成年後長到三白六十斤,如果歷史不發生改變,他將被攻破洛陽的李自成捉住,和幾頭梅花鹿一起下鍋,煮成一道“福祿宴”。
此刻的眾人哪裡想到那麼遠?眾公主聽鄭楨說萬曆獃頭獃腦,便不好接嘴說什麼了,萬曆倒是甘之如飴,笑嘻嘻地絲毫不以為忤。
永寧接過嬰兒哄了哄,只覺嬰兒胖乎乎的很可愛,剛才的委屈散去了大半,心中不禁奇怪:鄭娘娘為人不錯啊,為什麼那些太監宮女都怕她,私底下不少人說她是奸妃?記得連秦姐夫都叫我離她遠點……咦,他什麼時候回京啊?雖和徐姐姐見了幾面,這句話卻怎麼也不好意思問出口…… 這時候就聽得外頭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小順子垂手進來稟報,說養心殿那邊三位閣老已等了許久,催請陛下前去。
萬曆眉頭一皺,他賴在儲秀宮,倒也不是全然不顧朝政,而是還沒有拿定主意。
師從張正學習帝王之術,萬曆頗有些小聰明,制衡駕馭的權謀手段也學了不少,他之所以拿不定主意,便是因為內閣中申時行、余有丁都和江陵黨有所瓜葛,申時行長期作為張正的助手,而余有丁也是張正病重期間舉薦為禮部尚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這都有點犯萬曆的忌諱。
而且申時行慣能裝糊塗和稀泥,真本事實在平常,習慣了張正這等能幹的首輔,萬曆未免瞧不上老申……說來伴君如伴虎果真沒錯,臣子太能幹,人君便覺得他侵奪皇權,稀鬆平常吧,又瞧他不起。
以本心而論,萬曆倒是屬意嚴清,可嚴清不是翰林院清貴出身,按慣例不得入閣拜大學士,做到吏部尚已經到頭了…… 萬曆思前想後猶豫不定,鄭楨卻早已猜到了分,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從永寧手中接過孩兒,在他腿上暗暗掐了一把:“永寧把孩兒給我吧,這苦命的兒啊,還望你們做姑姑的多照應。
宮中有些壞人,都只趨奉他那做皇長子的哥哥,外頭還說什麼廢長立幼,難道這麼小個孩兒,竟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么?” 嬰兒哇哇大哭起來,永寧不知所措,睜著雙濕漉漉的大眼睛,一片茫然。
萬曆聞言卻心中一動,廢長立幼乃儒林文官大忌,將來若要行此事,必定惹來許多清流非議,搞不好就要重演當年皇祖鬧大禮議,弄得朝野鼎沸的故事……申時行這老好人,向來對朕唯唯諾諾,他來做首輔說不定……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九一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 首輔張四維丁憂引起的朝局變動很快塵埃落定,申時行既受張四維推薦,萬曆又青眼有加,對這位慣能混日子和稀泥的老好人,文武百官勛臣貴戚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於是他順順噹噹的接任了禮絕百僚的首輔之位,余有丁升次輔,吏部侍郎詹事府詹事許國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閣參贊機務。
前任首輔張居正奪情之議鬧得天下騷然,張四維便反其道而行之,剛剛在養心殿偕兩位閣老與萬曆君臣答對,第二天就匆匆忙忙陛辭出京,做出一副急著回家奔喪的孝子模樣。
鳳磐相公出京,文武大臣紛紛到長亭相送,而清流文臣和山西籍同鄉尤為熱情,前者自是反對張居正新政的守舊派,後者則多來自三晉書香世家豪門。
被大群擁躉圍在中間,張四維雖然紅著眼睛,做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樣子,心頭卻不無得意。
詹事府右中允、直經筵吳中行牽著張四維的袖子,欽敬之情溢於言表,神情肅然一揖到地:“父母至親,百善孝行為先。
昔年權奸柄國,遇父喪竟貪戀權位操持奪情,委實壞了萬古綱常;如今蒲州相公遵制丁憂,絲毫不曾留戀這都門繁華,昨日御前召對,今日即陛辭出京,一片孝心可對天地,真可謂忠臣孝子!” 吳中行字子道,隆慶五年辛未科進士,入選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張居正是他座主,不料奪情之議時,吳中行竟然上表攻訐座師,氣得張居正雷霆大怒,一頓廷杖打得他血肉橫飛,處以革職、永不敘用,當時不少人說他有痰氣,連自己座師都要攻訐,實在太不近人情,被打也是白饒。
此一時彼一時,張居正死後被清算,吳中行也起複回京,在清流中聲譽鵲起,官位雖不高,卻早以耿介忠直聞名天下。
他這會兒故意拿張四維的忠孝和張居正的“奸佞”相對比,未嘗沒有重提舊事,給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
張四維何等人,聞弦歌而知雅意。
當即笑道:“吳子道不畏權貴天下皆知,今與諸君子眾正盈朝,四維豈敢學張江陵舊事?老弟當年受廷杖時碧血橫飛兀自面不改色,吾雖隱忍不發,心下實已慘然,謂今後姦邪之輩將懼子道之耿介也!” 吳中行趕緊遜謝,趙應元、王用汲、余懋學、趙用賢則齊聲讚歎,他們舊黨中人無不以清流君子自居,當年反對張居正奪情,這裡幾乎人人有份,張四維一句話誇了不知多少人。
新進閣臣許國,也和吳中行、趙用賢說說笑笑。
當年這兩位因張居正奪情之議受廷杖,許國送給吳中行一隻玉杯,上刻詩曰:“斑斑者何?卞生淚。
英英者何?蘭生氣。
追之琢之,永成器。
”送給趙用賢犀角杯一隻,上刻詩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
不惜剖心,寧辭碎首。
黃流在中,為君子壽。
” 繼任首輔申時行笑呵呵的站在旁邊,現在是送張四維丁憂出京。
大伙兒自然不方便急著給他道恭喜,於是就顯得有那麼點兒冷清。
余有丁和申時行是一塊在座師袁煒府上餓肚子的老同學,雙方關係極好,見狀就眉梢一挑,低聲道:“老同年,許維楨倒是和吳、趙等輩相交莫逆啊!汝默兄和他友善,將來這上頭似可多加借重。
” 能混到內閣輔臣位置上的,都不是易與之輩,此時首輔權重,次輔三輔不能與之爭鋒。
余有丁說這句話,自有他的深意:當年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得力助手,余有丁同樣受到提拔重用,唯獨許國和舊黨中人交好…… “許維楨至誠君子也。
”申時行拈鬚微笑,不清不楚來這麼一句。
余有丁一怔,暗自揣摩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模稜兩可地叫人摸不著頭腦。
雖然此時當著張四維的面,不好去恭喜申時行,可也有許多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朝中百官撫今追昔,無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首輔威權極重,過去的數十年間,嚴嵩讒害夏言,徐階斗垮嚴嵩,張居正驅逐高拱,張四維反戈一擊……誰要坐上這位置不是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如今輪到申時行接替張四維,卻安安穩穩風平浪靜,申某人真好命! 但也有人背後嗤之以鼻,趙應元、王用汲、吳中行、余懋學等輩充斥朝堂,俱是鳳磐相公一黨,又升黨中文膽顧憲成為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掌握京察大計重權,將內外官員銓敘操之於手,無疑張四維將在蒲州遙制朝政,被推上首輔位置的申閣老,恐怕只是個傀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