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134節

張四維滿臉悲戚的拜下去:“弊鄉傳來噩耗,家嚴駕鶴西去矣!” 申時行大驚失色,也拜下去平磕了頭,然後把張四維扶起來,神色訥訥,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只是一個勁兒地搓手:“唉,這可怎麼是好,唉,怎麼是好啊,當年時行曾與令尊一晤,得教益良多……鳳磐啊鳳磐,令尊家風德馨海內皆知,如今得享高壽,已是壽終正寢了,還望兄以國事為重,節哀順變才是。
” 申時行這番老好人的本色表演,當真絲絲入扣入木三分,張四維和顧憲成交換了一個眼神:申汝默碌碌無能之輩,數十年間蕭規曹隨而已,此等人不足為慮! 虧得申時行啰唆廢話半天,總算帶出國事為重四個字,張四維也好接過話頭,悲聲道:“愚兄突聞父喪,此時方寸已亂,說不得少待就要上表丁憂回鄉守制,國事大局就盡數交託汝默賢弟了。
還望賢弟將來有一番振作,刷新朝政、整肅朝綱,為聖朝創出一番新氣象,則愚兄在蒲州仰望都門,亦可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聊以自慰了。
” 申時行聞言先是一驚,繼而微露喜色,接下來又轉喜為憂,紅著臉道:“弟才計拙劣,堪堪只能蕭規曹隨,哪裡談得上刷新氣象?朝中若無鳳磐兄主持,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鳳磐鳳磐,這朝中一刻也離不得你耶!時行這就聯絡同道,上表請陛下降旨奪情。
” 首輔去職,次輔接任的希望很大,申閣老這一番舉動,充分表現出他既希望有個接任首輔的機會,又惶恐不安的心態,還擔心得罪了張四維,一個勁兒的遜謝謙讓。
張四維和顧憲成越發堅定了判斷,無謀少斷,色緩膽薄,見小利而乍喜,謀大事而惜身,說的就是申時行這號人。
支撐他們這種想法的,也不僅僅是申時行此時此刻的表現,畢竟過去的很多年裡,他給同僚們留下的印象就是個優柔寡斷的老好人,可以踏踏實實的執行決策,做副手是很好的,卻沒什麼大本事,更沒有威脅到別人的野心。
申時行說罷,就作勢要走,出去替張四維張羅奪情之議。
張四維從後面趕緊扯住他,苦笑道:“昔年張江陵奪情,海內物議鼎沸,愚兄安能步其後塵?汝默汝默,不消說了,今後天下之任就在你肩頭啦!” 這倒是實話,張四維算哪根蔥,能和先帝隆慶爺臨終交託的顧命大臣、萬曆帝師張居正比?張居正奪情,尚且惹來許多非議,他要敢行此事,恐怕鬧得身敗名裂,還照樣要回去丁憂呢。
申時行極為惶恐不安,不住聲的遜謝,說自己庸碌無為,實在不敢承擔首輔重任,那副又驚喜又害怕的樣子,實在叫人看了好笑。
就要你這等庸人呢!張四維腹中冷笑,趁勢把顧憲成推出來:“汝默不必擔心,顧叔時顧世兄乃人中龍鳳,出謀劃策極為得力,有他在朝中襄贊,又有王用汲、趙應元、余懋學等等諸君為羽翼,汝默更有何事不可為耶?” 話里話外,張四維的意思就是叫申時行凡事與顧憲成商量著辦,再加上王、趙、余等黨羽,他自己回蒲州老家守制,也能始終保持對朝政的影響力。
“有顧世兄相助,真是天助我也!”申時行以手加額,然後拉住顧憲成的手,熱情得無以復加。
顧憲成連連遜謝,心頭暗自得意,看來那本彈劾秦林的奏章還是能發揮作用的,申時行比張四維好應付得多,自己出賣點風雲雷雨,今後幾年必將漸次崛起,進而名震京華! 殊不知申時行的心頭,也在冷笑不迭:徐文長說得沒錯,張四維就是丁憂回家,也不肯放棄朝政,哼哼,想以申某人為傀儡?難道申某就做不得真首輔!倒是秦林那邊……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八九章 師法老泰山 秋高獸肥,正是行獵的好時節,蒲州城東王官谷中條山麓,一隊鮮衣怒馬的騎士正彎弓射獵,六名蒙古武士左右包抄,連珠箭不停射出,將野獸往中間驅趕,七八位喇嘛前後遮攔,一個個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精芒四射,實乃內功精湛的密宗高手。
全隊正中,被十餘錦衣緹騎緊緊簇擁著,嘴角掛著點兒壞笑的傢伙,正是奉調蒲州戴罪立功的秦林秦長官! 這飛鷹走犬的架勢,還真是煊赫逼人,誰能想到秦林半個月前還黑如煤炭,蒲州各顯貴世家避之不及,無論走到哪裡都吃閉門羹,現在卻如此意氣風發? 自打張允齡“病故”,蒲州的局勢就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有心人很容易體會出來:首先是錦衣總旗桂友驊不知怎的就跪在秦林府門外頭,痛哭流涕的說是要負荊請罪,接著蒲州知州黃志廉前來投帖拜會,然後王崇古府上幾個待字閨中的侄女孫女,以閨蜜身份前來拜訪張紫萱,最後同州馬自強馬家、蒲州楊博楊家也都找了個借口派人過來。
這些關中豪門世家傳承百年甚至更久,觀看風色的眼力勁兒那是一點兒也不缺,張允齡外有兒子做著首輔大學士,內則在蒲州苦心經營,勢力盤根錯節,秦林被削去一切官職典恤,就帶著十來個隨從輕身到此,那時候當然誰也不看好他,估計這人在蒲州的鐵桶陣里,也就輾轉沉淪下去,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孰料在風陵渡,在王官谷,在絳州衛,在同州渭河邊,少師府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秦林卻越戰越勇。
賭賽渡河,隱收父老民望,王官谷小挫少師府凶焰,絳州衛逼得張允齡的內線畏罪自盡。
到了同州,本來是少師府同黨的威德法王,然被秦林翻掌間收服為己用,最後,連張允齡本人都不明不白的一命嗚呼! 當然,局勢還沒真正明朗之前,這些老奸巨猾的豪門還不會做出太明顯的舉動,只是讓支派親眷過來探探風色,畢竟張家有個做著首輔大學士的兒子。
張四維在京師執掌朝綱,手握軍國重權,雖然父喪照規矩要離職丁憂,但焉知他不會突發雷霆之威,將局勢一舉翻轉過來? 至於王崇古那邊,讓侄女孫女過來更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老王嫁給張允齡那妹妹早就死了,外甥畢竟是外甥,張四維又不姓王——秦林和張紫萱私下計議,都說哪怕王崇古那妹妹還沒死,結果也不會有多大變化的,徐階為斗垮嚴嵩能舍了親孫女,王崇古又何惜一妹? 秦林過得這麼順風順水,卻沒有急著奔走拉攏,把那些急著打探風色的有心人晾在一邊不管,好整以暇的過起了悠閑日子,每天不是出城行獵,就是登山賞景,張紫萱則和王家幾位小姐談詩論文,很做了幾首清麗脫俗的詩詞,儼然還是當年那位滿腹錦繡文章的相府千金。
秦林縱馬疾馳,那馬前蹄在地上淺淺的小坑裡踢了一下,馬背稍稍有些顛簸。
“秦將軍,秦將軍當心!”額朝尼瑪緊緊跟在左邊,見狀就差點飛身下馬,把自己墊在秦林馬蹄下面了,那副忠心護主的樣子真正難描難畫。
沒辦法啊,雖然秦林發信去歸化城,阻止三娘子和威靈法王的舉動,然而誰能打包票?黃白兩教氣運消長、扎論金頂寺數百年曆代先賢的傳承,可都繫於一身,額朝尼瑪實在不敢叫秦林有半點閃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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