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容更衣您這是往哪去?”
“宣政殿。”
“哎呀,您這不是讓奴才難做嘛。”小太監忙攔住容珩,“您病著還四處亂走,明兒陛下一看該罰奴才了!再者說,夜已深了,宮規森嚴,可不比更衣家中。哪有君侍隨意走動的道理?”
容珩抿唇看他,忽地出手一點定住他的穴道,輕聲對軟倒下去的人道了一句抱歉。
旁邊另一侍者驚得目瞪口呆,不待容珩靠近,自己便喏喏直道:“奴才不想死!奴才帶您去宣政殿就是了,只是到了正地兒若聖上發怒,更衣您……您可得顧念著奴才……”
“我並未殺他,只是讓他睡一時。”
那小侍連頭也不敢抬,連忙打著燈籠引他去了。
宣政殿前,椋鳥與鷓鴣正襟危立,階下一列御前侍衛則是盔甲猙獰,寒光輝映。容珩一看便知的確有事發生,心中更憂心了幾分。
他正欲往殿門去,卻被侍衛以兵戈攔下,“容太傅,這裡不是您該呆的地方。”
那侍衛首領是侍奉兩代君主的老人了,從前朝請議事也與他有過幾面之緣,是以態度還算客氣,恭敬卻不失嚴肅地說道:“太傅請回。”
“臣欲見陛下。”
“太傅請回!”
容珩眸中神色逐漸肅穆,聯想到朝中局勢,登時捻緊了掌心,又再道:“臣有先皇特許,可星夜與帝議天下事,前廷三殿,無臣不可踏足之地。大人仍要阻我?”
那先皇榮恩倒是不假,只是容珩自己也知,成璧不會如先皇般視他為後輩良才,繼續寵慣著他。他的政治生涯,在入宮為侍之前,容家全族被戮的那一刻起,便戛然而止。心念及此,容珩眉目之間湧起複雜,不知是怨是憂。
侍衛長默思了一會,才低聲道:“太傅可是憂心陛下?”
見他迴避不語,侍衛長便明白了七八分,點頭道:“太傅光風霽月,卑職便不阻攔了,還望太傅以當今為重,莫要糾結前事恩怨。須知帝王之情,最是淡漠,傷人難免傷己,太傅莫要自誤。”
言罷便令眾人收起兵戈,讓開一條小徑。容珩獨自拾級而上,椋鳥打眼一瞧,驚得忙捂住口,小聲問:“您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鷓鴣素性沉穩,將她的手一拉,搖了搖頭。
“天子近前行止有異,臣惶恐難安,憂心社稷。”容珩躬身一拜,“還請二位姑姑解惑。”
椋鳥性子跳脫一些,也曾與成璧同歷當年波折,私心偏疼著自家陛下受過的苦,是以對容珩滿腹偏見。
“憂心社稷?太傅還真是會找詞掩飾自己,奴婢瞧著你就是憂心陛下吧!一句實心話也不敢說,陛下真是看錯了你!”
“胡說什麼!”鷓鴣將她的口一掩,再抬首望時,容珩已然無言閉上雙目。
“太傅既有此心,奴婢也不必隱瞞什麼。今日陛下因沉家之事大動肝火,氣不順行,慪得吐血昏迷了半日。因這個事端,太醫院連番地診治到現在,才發覺,”
鷓鴣頓了頓,將頭低下去,“陛下被人暗算日久,已然毒入心肺。沉貴卿倒是滿心誠懇,為著掩蓋痕迹自領了慎刑司五十鞭刑,將喚太醫的名頭扣到了自己這裡。”
容珩喉結微動,竟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半晌,才沙啞道:“……毒入心肺?太醫可有法子救治?”他說到這兒,再難開口,眼睫震顫如雨打浮萍,捂住自己心口跪下身去。
鷓鴣不去看椋鳥揶揄的神情,一味埋著頭平聲道:“陛下當年在掖庭傷了根基,近半年始終小心將養著,誰知這毒實在陰損,非積聚過量不可察。陛下體質有恙,又積重難返,太醫院那邊也是儘力了。”
終究是因著容家當年之罪,才害的她這般。
容珩心痛如絞,眼睫已濕,伏在地上咳喘不止。椋鳥看了看他,又瞧了瞧殿中光景,小聲道:“太傅還是去看看陛下吧,陛下一直惦念著您呢。”
容珩聞言連忙起身往殿中去。
他想見到她,卻又不知如何面對她。兩個人之間早已相隔了無數時光與背叛,彼此的至親皆因對方而亡。天牢之中,成璧曾湊近了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與他念容家之罪,又將證據全數扔甩到他面上,她想必是恨極了他的。
或許早在那之前,她便已恨著他,再難紓解。
容珩想起慧嫻貴妃被害前,自己因為一事孤身直入宣政殿,向先帝請辭與爾玉公主這一段姻緣。十八九歲的少年郎正意氣風發,一身的清高矜傲,振振有詞:“微臣與公主並非良配,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微訝,但仍溫和笑看著所倚重的晚輩,“玉兒聽了這話,恐怕要傷心了。容卿也知,朕這愛女秉性嬌縱,若偶有口角爭執的,你也莫要入心。說開了便好了。這樣,朕先不允,你再好好想想去罷。”
他仍是決絕叩首,再三請辭。皇帝無奈,只得口頭允了他。
待他出了殿門,才察覺有一人正躲在庭柱後面偷偷望看著他,眼中早含了一包淚。他狠心拂袖而去,身後抽泣聲漸漸壓制不住。再回頭時,那小姑娘已毫無規矩地趴在地上痛哭失聲,淚珠兒打濕了宣政殿前的漢白玉石磚。
慧嫻貴妃得知此事,把他傳進宮中。本以為免不了一頓叱罵,豈料那溫柔的女子只是讓他跪了一會兒,便親自扶起他道:“本宮心知,成璧心性不定,原是配不上太傅的。然為人父母,總不免有些出格的期盼,姑且巴望著你們能白頭偕老,一輩子磕磕絆絆的也就過去了。如今不能,本宮雖失望,卻也不會強迫太傅。成璧這幾日頹唐得厲害,食不下咽,一心要往外跑,本宮若看顧不及時,恐怕會給太傅添亂。你也包容她些吧。”
貴妃將他送出庭苑,在風口處靜靜站了一會,向他施禮:“日後若她成了家,駙馬行止出格,還請太傅看在往日的情誼上,幫扶一二。”
容珩不大能記清自己那時的反應,似乎只是皺了皺眉,未給出半點迴音。貴妃垂了眼十分失落,卻也未再開口。
先帝與貴妃待他真如親子,而他卻因著偏袒容家,以及自己的淺薄私心,生生負了他們。
他做錯太多,也錯過太多了。
宣政殿佔地極廣,前殿充作帝王辦公之用的御書房,後殿則是休憩之所。容珩往裡走著,耳畔忽多出一聲女子的嬌笑,含蓄幽微。
他直以為是自己心念著成璧,風邪上頭致使心魔作祟,叫他聽著了她的聲音。可當他踏入後殿,眼前景況便將他的想法盡數割裂,摔碎在地上。
那女帝正仰面扶胸,與君侍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一隻玉腿還掛在沉宴臂彎之上,嬌喘微微。聽見有人動靜,趙成璧怒道:“放肆!誰讓你進來的!”
她身上的甜香伴著一室淫靡裹挾住容珩,讓他一時不能言語。
成璧不得回應,怒而起身看向他,神情立時一愕,隨即下意識抬手用錦被蓋住沉宴胸口胎記。這動作落在容珩眼中便如袒護,旗幟分明地嘲諷著他。
“太傅……?”
她結結巴巴地喚他,忽而醒覺自己此刻未著寸縷,又羞又氣,“你竟不通傳一聲,好大的膽子!”
容珩不說話,緊走幾步近了榻前,右手將紗簾猛地扯下。
“趙成璧,你在作甚!”
成璧掩住羞處,眼睛四處亂撇,始終不敢與他對視,嘴上猶自端著體面道:“朕寵幸後宮君侍,與你有何干係!”
沉宴安安靜靜地趴伏在女帝身側,不發一語。
“趙成璧,你配做君王么。”
“你說什麼?”趙成璧雙手顫抖,隨意攏了件外衫后直起腰,“容珩,是不是朕把你寵昏了頭,你怎麼敢!”
“陛下聽得不順耳是不是,”容珩雙眼掙得通紅,憤然與她對峙,“臣瞎了心思,直以為你被人暗害後會長點教訓,豈料還是這般荒淫無道,如今大業無以為繼,你可安心了!”
“你在說甚?”趙成璧不明所以,“可是燒糊塗了,跑到朕這裡撒野!朕的江山大業太傅還想分一杯羹?是嫌容家的教訓不夠慘么!”
“你……”容珩氣血上涌面頰紅赤,喘息間喉頭一陣腥甜,勉強咽了下去,身形搖搖晃晃直往後退,“你總是這樣,半點不顧及自己,哪天死在床榻上最好!”
“太傅……”
趙成璧皺著眉品了品他話中寓意,挑眉問:“椋鳥和鷓鴣都跟你說的什麼?”
“沒說什麼。”他閉上眼,神情空寂。
許久后,方道:“既是帝王,便不該再自欺欺人。”
“太傅是聽說朕中毒已深,命不久矣,這才趕來見朕最後一面?”成璧理順了個中緣由,眸中湧起一陣欣喜,“太傅,原來你這樣擔心朕。”
她已起身下榻,身上薄薄的外衫如煙如霧,攏著她往他懷裡撲。他側身避開,她也不多勉強,光著腳站在他面前笑,“太傅!朕好歡喜!”
成璧嘗試著去拉他的手,“你誤會朕了,朕沒中毒,那兩個婢子頑皮,想必是故意這般說為朕打抱不平的呢。”
沉宴自被中抬眼看向二人,神色晦暗。這個模樣的成璧是他從未見過的,靈動而活潑,像尋常女兒家一般沖情郎撒著嬌,語調甜軟,怯生生的嬌嫩。
他心中忽然湧出說不清的佔有慾,想讓女帝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一人身上。
即便眼前之人是她畢生所愛,而自己只是一個庶出的贗品,他也想著,要豁出命去,爭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