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三一、靜憫 (1/2)

趙成璧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宣政殿的。
依稀是鷓鴣說了那話,她便怔住了。爾後臨樓王也未多叨擾,待他去后她獨自在御花園繞了一圈,腦中空無一物,待迴轉時天都黑透了。
鷓鴣已前往後廷處理秦君儀的身後事,獨椋鳥守在殿里,見她歸來立時迎了上去,臉上隱有些擔憂,“陛下可還好?”
成璧面上瞧不出異樣,聲音也淡靜從容一如往日:“朕有什麼不好的。”
椋鳥見她神色如常,便放了些心,嘆道:“秦君儀之死實非您的過錯,陛下莫要自責……”
“皇叔今日招數連出,打得朕措手不及。”成璧在書案前坐下,手裡把玩著自己龍袍上的縷金穗兒,垂眼默思了會,才道:“徵羽沒了,朕不該推諉責任,的確是朕託大了。自以為對那人了如指掌,卻忘了他是怎樣一個睚眥必報的性子。”
原先在親蠶兵變中能算計了他一筆,也多半是沾了周雲柬的光。如今她才收攏了兵權,就心浮氣躁起來,滿以為憑藉一個小小暗衛,日後可以樣樣拿捏住他,實在是痴人說夢。
真論起來,在厚黑一道上,臨樓王足可以當成璧的至聖先師了。人家玩弄權術、與親父手足爭奪王位之時,成璧還扎著雙髻兒舉著糖葫蘆,追在容珩屁股後頭滿地亂跑呢。
“這場戲原是朕演岔了。”成璧雙手扶額,將臉埋進陰影之中,“凡事切忌過猶不及。朕的心思,本就瞞不過皇叔,卻還抱著個希望,想用徵羽這枚棋子在局中與他推拉拖延,豈料皇叔竟直接將桌子給掀了。釜底抽薪,果乃破局之良策也。”
女帝與臨樓王,歸根結底是同類人,心眼裡頭包藏著山路十八彎,平日里無論是交易抑或制衡都無需多言,只需一個眼神,自然默契於心。這一點竟給了她莫大的誤導,讓她以為他對秦徵羽,也會全按照她的設想來:打兩下,讓人長個教訓,再扔回她身邊圖謀後手。後手倒未必出在他身上了,因這張明牌已露了餡兒,二人皆是用他而不信他,只能起到個混淆視聽的作用,如此旁的暗牌就更隱蔽。誰知人家壓根沒將這點雕蟲小技看在眼裡。
故而縱使同類也有高下之分。鱷魚不吃水鳥,無非是嫌棄肉少不夠塞牙縫而已。待用小魚小蝦養大了、寵壞了她,吃起來才叫痛快。
“屍體……太醫院可驗過了?”
“已經驗過。秦君儀傷得極重,致命緣由還是傷處風邪侵體。太醫院院正都說,染上金創痙的人,即便打從一開始就有御醫全力診治,八成也都是捱不下來的……”
“所以……是他命數如此?”成璧垂眸,眼中隱約可見暗潮湧動,“說破了,便沒什麼好藏的了。這也算是情毒那事上皇叔給朕的交代吧。”
“陛下……”
椋鳥總覺女帝應當是不大順心的,但離傷感還有段距離。想想也是,若真因一個棋子的死就傷春悲秋,那麼這帝王之位也早該換人了。
成璧不是濫情之人,自然神思清明,此刻腦中又想到一處細節,抬眼道:“屍身面部及耳側查看過么?”
“太醫院和咱們司里的人都已仔細探查過了,一切如常,沒有人皮面具或其他偽裝的痕迹。”
成璧並不意外,只點了點頭,隨手拾起一冊奏摺翻閱起來,口中淡淡道:“如此,朕再好好想想罷。”
椋鳥見女帝打開奏摺后只靜靜地坐著,半天也未落筆,便知趣地退出內室,留給她一人獨處的空間。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後,才聽見內室傳來喚聲。
“陛下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成璧點點頭,將一張宣紙遞到她手裡。椋鳥打眼一看,那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了兩個字,筆體精瘦遒勁,端的是一幅好字。
靜憫。
成璧道:“朕已給秦君儀擬好了謚號。位份就追封為君,喪儀比著先帝妃位的舊例來。尊榮要有,但也不必鋪排太過。”
“……謹遵陛下懿旨。”
布置完這些后,成璧眼瞧著是鬆了口氣,背著手懶洋洋地往殿外走。椋鳥忙跟上道:“陛下今夜不在宣政殿下榻?”
此言問出,又是一陣沉默。流連掖庭,本為掩人耳目,也是引蛇出洞之計。如今既已被皇叔點破,那麼即便再去,也無多少實際的意義了。
許久后,成璧才道:“習慣成自然。今夜還是去掖庭罷。”
今夜的成璧不大對勁。
這是容珩這頭的觀感。她仍像往日那樣窩在他懷裡,兩隻手卻只規規矩矩地攏在臉側,沒有挑刺為難,亦沒有報複式的褻玩,甚至連句整話都無,進了屋拉上他倒頭便睡。
“成璧?”他將頭俯過去,輕貼了下她的臉,冰涼乾燥,不像病了的模樣。
然空氣中卻始終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兒,因她略有些不適地動了動身子,那腥氣立時更重,是血腥無誤,卻又摻了些別樣的難以言喻的幽香,像是肌膚以下潛藏著的本源。裹住他,就化成了微溫的黏著的霧。
“成璧……你受傷了?”
她閉著眼搖了搖頭。
容珩先是一愕,隨即忽地醒悟過來,耳根立時紅透,在用幾聲輕咳掩飾住自己的窘迫后,方低聲道:“會很痛么?”
成璧的月信時常不準。與臨樓王在一處時畢竟年紀還小,對方勢比虎狼,又日日需索無度,自然叫她耗損了根基。且避子湯那等大寒之物,她自十六歲起便沒怎麼斷過,飲得多了雖不至絕嗣,卻也難免削減陽氣,身體虧空。每每癸水來時真如一場硬仗,少不得要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三天。
他問的這個當口兒,成璧正痛得小腹緊絞滿頭是汗,卻不動聲色,只咬著牙道了一句無所謂。
身側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成璧無需抬眼,便知是容珩將身子靠了過來。他似是猶豫了一會兒,才將大手輕輕覆在她小腹上。
他的體溫似乎較常人偏低些許,手一向是涼的,然與她腹內那久淤的陰寒相比,他也算是一塊溫玉,功效聊勝於無了。
成璧正欲啟唇,卻覺渾身疲倦,連眼睫都無力翕張。容珩環抱著她,動作體貼入骨,溫柔到連她在夢中都不敢設想的地步。
“睡吧,成璧。”
他的聲音極輕,透著些小心翼翼的安撫。她很喜歡他這麼喚她的名,這一夜的夢裡也全是他。
杏花如雲櫻如雨,她在花樹之間蹦跳著,嬉鬧著,頂著一頭的粉白花瓣兒回眸笑道:“容珩哥哥!我給你摘花兒做糕吃可好?”
樹下有一人正撫琴,十指輕挑間似和風繞雪,泉聲凝噎。清聲不與眾樂雜,正如仙人不與俗世同。那樣遺世而獨立的風神,即便未曾抬眸,又少了些人氣兒,也已讓她看得痴了。
她停下奔忙,捧著一懷香雲嬌怯怯地靠近了他。因心裡怕羞,那花兒便一路走一路散落,就像是她的心意,掩不了也藏不住。
她的繡鞋上、裙袂處、衣袖間、指縫裡都沾滿了花瓣,臉蛋上也粘了一兩朵,甜香肆意侵擾著她的思緒,讓她紅著臉開口:“容珩哥哥,玉兒今天摘了好多花,可以做四五種不同口味的糕呢!”
撫琴之人輕按下琴弦,他身上亦有芬芳,在繁花與書墨之間,不拘於他本性的清冷,還沁了些生動活泛的氣息,就像是曾被日光熏染過肌與骨,明亮而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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