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貴卿哥哥莫要動怒,臣侍犯了您的忌諱,改日定當賠禮謝罪。”魚庭真彎唇一笑,俯身沖他作了個揖,再抬臉時,眉梢眼角儘是揶揄。
“不過臣侍今日既已犯了忌,倒也不妨再犯一次。臣侍有件事情好奇了許久,苦於無人解答。今日一見貴卿哥哥才驚覺,哥哥的容貌可真是像極了陛下那位意中人。也不知,當日秋獮禮上,哥哥一個八品小官兒的庶子是如何接近陛下的?陛下對著哥哥這張臉,所想的……又究竟是誰呢?”
駱寒洲在一旁瞠目結舌,早已聽得呆了。
清流子弟一向飽讀詩書,有點空餘時間皆是悶在房裡作聖賢學問,何嘗見過這樣的陣仗?只幾句話的功夫便暗伏機鋒於其內,呼喇喇似兵戈催落,斧鉞鉤叉一齊上陣,端的是敵意十足。
沉宴身形微顫,脊背也彎下去,白著一張臉勉強道:“本君乃是貴卿,你怎可出言侮辱?”
“貴不貴的,咱們說了可不能算數。陛下的心意要佔去五分,出身門第又要佔去五分,唯有二者俱全的,才算是貴得有底氣。哥哥瞧著,可是這個理?”
魚庭真笑意和婉地沖他眨了眨眼,一扭臉拂袖而去。小郎君牙尖嘴利,卻亦眉目如畫,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鮮妍恣肆獨一枝,偏要用自己的心計,在女帝卧榻之上爭出一席之地。
駱寒洲左右看看,顯得有些無措。因是寒門出身,此言一出便也能明了魚四郎與他本不是一路人,然魚庭真那一番話當真點出了沉宴一樣不可說的秘事,駱寒洲自覺乃明禮之人,不得不與此類俗物割席別居,故而僅是拱了拱手,就此作別。
待他二人去后,沉宴獨自又站了許久。宮人們聽了魚庭真的話,已有些交頭接耳的苗頭,他充耳不聞。
宣政殿的燈點起來了,暖光遠遠地映照著朱紅宮牆,在他身後拉出了一條伶仃隻影。
天陰落雨,不消片刻便打濕了他華麗的衣袍,他卻渾然不覺,眼睫之上掛了一簾珍珠,晶瑩而易碎。
“今日好生痛快,狠狠地打了李家的臉!姑姑可是沒瞧見那李昀的模樣,趴在地上連句整話也說不出,又穿一身青,跟個鼓嘴的蛤蟆似的!”
椋鳥正同鷓鴣說得眉飛色舞,女帝在一旁哼道:“這算什麼痛快。到了兒還得顧忌著那老兒的顏面,破格給他那孫子一個正殿住。李昀清高,合該給他選一處清凈地界落腳。朕瞧著泠泉宮就適合他。”
“陛下聖明!泠泉宮偏遠,然正殿側殿可都是正經的大雅之居,如此李家也說不出什麼。”
成璧點頭道:“記得晚膳的時候送一盞‘補湯’。另有側殿漱石居裝飾古雅,寬敞大方,就予了駱寒洲吧。”
“陛下這是有心挑唆門閥與清流?”
成璧噙著笑悠然道:“都是些上不了檯面的心思,誰也莫瞧不上誰。埋個窮書生在那李昀身側,即便不會互相撕咬,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是膈應,真真美事一樁。”至於膈應的是誰,她便無需多提了。
椋鳥嘻嘻直笑,連鷓鴣亦道:“陛下愈發學壞了。”
“魚庭真……倒是個機敏人物,野心也足,朕打算用他一用。”
“陛下今日已給足了那魚四郎體面,卿位是正經的一殿之主了,難不成陛下有心抬舉他去未央宮住?”
成璧嗤笑道:“就他也配。丹樨宮廣植蘭桂瑤草,每至秋日芬芳盈面。朕見他今兒衣衫上綉樣雅緻,想是喜好花草的,便獨予他此地居住,無需與旁人挨著擠著——宣旨時可要記著替朕潤色,遣詞肉麻些也無妨,特特念給一干人聽,可明白了?”
“是,奴婢省得了。這又是捧殺與離間之計?”椋鳥翹著腦袋,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機靈得緊,鷓鴣無奈地拍了她一下,叱道:“妄自揣度帝心,該打!”
成璧亦笑,只覺自家有女初長成,椋鳥即將可以獨當一面,她也終於算是能放下些心了。
“蒼朮、蒼洱來自江淮,與朕的母妃是同鄉,也算一段緣法。若非有了徵羽,朕倒是想將他二人放於碧霞宮的。罷了,就放沉貴卿那兒吧。阿宴謙恭柔順,也能容人,應不會欺負他兩個毛頭小子。”
“陛下將這兩朵嬌花嫁接到另一枝盆里,還指望人能開得像往日一樣艷麗不成?”
“爭奇鬥豔一詞怎麼來的?朕偏是要他們斗,斗才有趣兒。”
椋鳥癟癟嘴,哼道:“那陛下可有得瞧了,沉貴卿明明是最不能容人的……只可惜了兩個絕代小佳人。”
成璧微訝,這倒與她的觀感不甚相符,看來沉宴這小子也是會藏的。
“椋鳥,朕覺你對沉貴卿,似乎一直抱有些偏見?”
“還需偏見么?貴卿連奴婢的醋都愛吃,實在算不得豁達男兒。”
女帝用硃筆點了她一下,挑眉笑道:“阿宴的性情,朕也能體悟到一些。雖他心胸不算開闊,卻是因出身拘束,眼界就這麼點兒,自然恨不得時刻巴住朕謀寵。然他也不至於跟你一個奴婢置氣,定是你出言不遜在先。”
“奴婢……”
“先莫狡辯,只說是與不是。”
椋鳥乖乖跪好,垂著頭低聲道了句是,又道:“奴婢逾矩了,奴婢去向沉貴卿賠罪。”
成璧並不氣怒,而是含了些興味問她:“他怎麼你了?”
“奴婢是覺得,陛下乃世間第一尊貴之人,自該有最好的兒郎為配。若是容太傅或將軍中的任一人倒也罷,可那沉貴卿分明是為陛下權勢而來,心性也淺薄了些,奴婢……奴婢實在是為陛下不平。”
“你竟有這個心,朕……”
成璧因這番話生出些觸動,將她拉起,柔聲道:“朕知你好意,你我一奶同胞,原該相親相近,將心裡的話都說開。但你怎知道,朕不是利用他?單單覺得朕見色起意,被這點子溫柔招數蒙蔽了心神是不是?論容貌、論才能、論情誼,掖庭里那個便能將他比得找不著北,朕為何要留著他,還不明白么?”
“陛下是說……”
成璧笑而不答,轉而又道:“畢竟是朕的枕邊人,該有的敬重還是得有。日後不許再犯,可聽清楚了?”
椋鳥直點頭,“陛下教訓的是,奴婢知錯了!有一樣事需得上報陛下知曉:今日宴后魚卿往沉貴卿那兒先拜了山頭,然不知怎的,沒兩句話竟起了口角。事後那魚卿滿面春風,沉貴卿卻失意非常,淋著雨失魂落魄地站了半日才回。”
“哦?阿宴竟敗了?”成璧愈發起了興趣,“好個魚庭真,也不知拿了什麼把柄敲打沉宴。既他已將做派鋪排得這樣徹底,朕今夜,便翻了他的牌子吧。”
從前後宮正經主子僅有兩人,這翻牌子可有可無,便省了這麼一道,全憑女帝心意決定侍寢。今日才剛入宮了一批新貴,一個個背後皆是枝蔓縱橫,少不得換上些正經規矩,也免得有好事者對雨露多寡橫加指摘。
除蒼家二子年紀尚小,其餘五人的碧玉頭牌都在趕製中了。成璧實則是有心想令內務監做六枚頭牌,可多出來那一枚嵌誰的名兒,卻是怎麼也不好出口的。
“皇上駕到——”
戌時正,女帝駕臨丹樨宮。
東苑六宮不包括正位的未央宮,按著與宣政殿的距離,由近及遠依次是碧霞、紫雲、丹樨、玉棠、漪瀾、泠泉,各有優劣。
譬如碧霞宮曾有道教高人指點布置,風水最佳,清凈莊嚴勝似東海小蓬萊;丹樨宮中有嘉木花圃,芳草茂盛;玉棠宮則比旁的地兒多出個小廚房,天陰下雪也有熱滾滾的膳食可用,皇家戲宴也多在此宮舉行;漪瀾宮佔地最小,卻亦最精緻,一步一景迂迴曲折;泠泉宮最是偏遠,卻也寬敞明亮。
然說到這兒,任人都能瞧出,以上皆不是什麼華侈去處。
大胤立朝不過數十年,三代帝王皆算得上勵精圖治,一改前朝的奢靡氣象,在後廷裝飾上尤其儉省。
開國之君昭明帝人雖風流,卻在位份上給得十分吝嗇,鶯鶯燕燕百十號人不過都是些選侍、更衣,即便有幸在溫室玉床與帝偕歡,也費不了多少錢銀,且幾個高位妃子都是吃的自家供奉,三五不時的還要為爭寵獻上些罕物。
成璧雖不曾見過昭明帝,卻能體會到這位皇爺爺大智若愚,顯然是個攏錢的耙子。
到了先帝年間,因慧嫻貴妃獨有盛寵,帝有意效仿尋常夫妻,許以一生一世一雙人之諾。雖不至將旁的妃嬪盡數驅離,卻也停了選秀,將空置的西內苑封了起來,只留東內苑六宮十二側院由人居住。
只可惜,先帝空有仁善,銳意不足,僅可為守成之君,又因慧嫻貴妃一事與眾臣離心離德,致使當政末年被歹人鑽了空子。待朝綱交到成璧手上,便是一副十足十的爛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