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分?前些時日那沉和舟母子二人見了朕還在大放厥詞,似乎對這福分的分量很是不滿吶。”
“他二人的確死有餘辜。沉家家風不正,罪孽深重,豈可再行晉封?且……臣侍的父親……本非棟樑之材……若陛下給他更高的官位,反倒要誤了國事與民生,臣侍不願看到陛下為難。”
成璧點點頭,“當真不求?朕給你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
“臣侍不求。”
“即便新貴入宮,各個家世高你一籌,以門第、權位欺你壓你……你也不悔?”
“臣侍不悔。”
他定定地瞧著她,眼神專註而誠懇,“絕不後悔。”
女帝摸了摸他的面頰,終是輕嘆一聲。她翻了個身,臉兒沖向床幃內里闔上眼,語聲中有種釋放后的疲憊,“既如此,阿宴回罷。”
瓊樓酬月十二層,錦障藏春五十里。宮城門外車輪流水,官家街巷甲第連天。四月中,柳絮飛殘,不道春去如何,卻道是帝王身側,綺羅爭艷。
今日新貴入宮,宣德樓上又是一片旌旗招展,一頂頂鎏金小轎順著兩側掖門魚貫抬入。因此番兒郎皆是經由小選入宮,名分未定,又非女帝正室,故而再是高門貴子也無法鋪排,只能屈就於妾室之禮,遮遮掩掩地從掖門送進來。
女帝在紫宸殿設宴,又令沉貴卿作陪,為眾新貴接風洗塵。甫一入內,便覺滿目生光,往日空寂的宮室一下被各類俊彥填塞充實,晃眼間竟有種鶯歌燕舞、環肥燕瘦的錯覺。
那落座於左上首席的青衣男子一臉倨傲,板著身子坐在當地目不斜視,見了她來,才敷衍式地行了禮,不情不願的,也不知誰招惹了他。此人單論容貌倒也出色,然第一眼眉目間的些許熟稔便叫成璧深惡痛絕,正是先帝麗婕妤的李家子侄,李昀。
右首則又是位熟人,太常寺卿家的四郎魚庭真。今日魚四郎著一席春水碧的蜀錦直裰,其上綉有蘭花瑤草,掩了周身的輕浮氣質,再配上他那一張清秀面容,竟有幾分清麗出塵的意蘊。
那衣衫顏色有些眼熟——正似是當日上林賦詩時女帝所穿。此色通透也易襯人,成璧原是喜歡的,然穿在他的身上,卻又哪兒哪兒都不大順眼,成璧心裡便不由得一梗。
這兩位都已是人上之姿,各有千秋,卻不致引人深陷,因此次小選之中還湧現出兩位真絕色。江淮按察使義子乃一對雙生兄弟,哥哥名為蒼朮,弟弟名為蒼洱,才剛十四歲水噹噹的年紀,皆生得雪膚花貌、杏眼瓊鼻,望向她時眼裡含了些少年的天真勁兒,嬌羞可人。
成璧倒吸一口涼氣,若非此二人年紀尚小,容貌還未長開,可當真算得上國色天香。如今已然初露端倪,再豢養些時日,恐怕更美得一發不可收拾。
這兩個少年乃富商尋著的好苗子,比瘦馬又更高出幾籌,也不知心性、教養如何。若他二人有心作亂,單憑這張臉便可水到渠成,屆時……恐怕少不得要在皇宮內院大行紅杏出牆之事了。
成璧嘴角一撇,視線又往最末一位青年身上落去。那人獨自默默坐在角落,不似其餘人等卯足了精神頭孔雀開屏,反倒有些拘謹地不敢抬首。
他的衣衫亦是錦緞織就,色澤卻微微黯淡,顯然是過水后落了些色才又上身的。今日面聖何等隆重,他卻穿得這樣寒酸落魄,顯然並非有意,而是家中確然只有這麼一件體面衣裳了。
這位正是她那日隨手圈的寒門之子,駱寒洲。雖裝扮不比旁人出彩,卻也是清朗俊逸,獨有一派風骨,無愧於禮官給他評的那個甲字。成璧先是對他生出點天然的好感,而後便突然回想起一個類似的存在。
容珩在明英館進學時,亦常做此等儒生打扮,從不描金飾玉。一舉手、一投足,皆是萬萬人所不及的神採風流。因想到容珩,她再放眼去望駱寒洲時,心裡便終究是揣了些失望。
還是過寡了些。人也謹小慎微,實在沒趣兒。
將殿中五人皆盡掃過一輪后,女帝心中已存了些底,於是舉杯與眾美對了兩句場面話,君卿一時和睦。本以為以沉宴的出身,今日對上新人多少會露怯,豈料他竟也能端出一副肅正面孔與她應和,言談守禮有節又不失大度,可算是有了幾分高位君卿的模樣。
成璧心下稍定,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卻沒有瞧見沉宴斂眸時的一霎那,一閃而逝的黯然。
待酒過三巡,便是今日正事。小選而來的佳人本應侍寢后再行晉封,成璧卻覺程師之言甚為在理。臣子亟需君王一諾,何以承諾?自是要用子嗣與家族的前途作保。若真等侍寢後晉封,還不得猴年馬月?
見魚四郎滿面柔情,正痴痴纏纏地凝望著她,成璧思忖片刻,便笑道:“魚郎乃朕之良佐太常寺卿嫡子,高門貴雋,家風嚴正。陶翕闢之和,生慶善之族。朕今特進爾為卿,令所司擇日備禮冊命。”
大胤開國剛傳了三代,到成璧這一任才出了個女帝,是以這男子的後宮位份,還得沿用晉朝女君懿帝的舊統。後宮除卻君后外共計十階,自低到高依次是更衣、選侍、侍君、貴侍、卿、君儀、貴卿、君、貴淑德賢四君、皇貴君。
如今魚庭真初初入宮便封了個卿位,位同從四品嬪,在後宮之中已非小主,可為一殿之尊,實在稱得上有身份的主子了。
魚庭真喜極而泣,忙叩首謝恩,嘴裡一迭聲地感念著陛下。
李昀微訝,卻始終自矜身份,面上愈發孤傲起來。因他想著,女帝年幼無知,主少國疑,眼下正獨木難支,是收足了錢銀換他們幾個來做供奉的。李家已給足了投名狀,他又是李氏長房的嫡長孫,就連魚庭真這廝都封了個卿,自己少說不會在那庶子沉貴卿之下才是。
然趙成璧卻有意同他對著干。這李昀容貌、體態種種資本不過中游,卻自視甚高,一副傲氣衝天的死樣子,女帝實則是有心給他個更衣,好好下一下李家的臉面。只可惜更衣一位委實太低,往常唯有宮人、伶人獲寵才以此位始,但凡有些底蘊的,誰能受這個氣?
故而只一抿唇,強自壓抑著惡感淡淡道:“李氏祥會鼎族,行高體仁,進貴侍。”
“什麼!”
李昀滿面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她,成璧嘴角微勾,含著些嘲意冷聲道:“李氏,你可是沒聽清,還不領旨謝恩?”
“臣侍……”李昀牙關緊咬,一臉受辱之色,“臣侍乃吏部尚書李彥之嫡孫……!”
“知道啊。”成璧晃了晃杯中酒液,笑意愈發分明,“怎麼,朕給你的位份,你不滿意?那你想討個幾品封位,可要把貴君、君后之位一併封給你啊?”
“好沒規矩,陛下面前竟敢出言犯上!”魚庭真花靨染霞,噙著笑在一旁拱火,“陛下息怒,李家哥哥也是一時糊塗……還不快向聖上請罪?”
“臣侍無罪可請!”李昀梗著臉面,兩隻眼直瞪向魚庭真,“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同我李昀稱兄道弟?”
魚庭真倒不動怒,只給成璧遞了一個安心的眼神,復又轉回輕笑道:“李家哥哥這話說的臣侍倒不明白了,既已入宮,便當以服侍陛下為第一要務,此是緣分,亦是我等之大幸也。爭權謀位乃人臣之事,咱們已不是人臣,便要謹守為侍的本分。即便哥哥覺得臣侍鄙賤,不願兄弟相稱,卻也不該當眾下了聖上的面子……”
李家待李昀,一向是以繼任家主為標杆培養,日常所習皆是仕途經濟。未入宮前,還做著三妻四妾、封妻蔭子的白日夢呢,又何嘗想過有朝一日要如后宅婦人一般謀奪寵愛,與人口舌纏鬥?
如今聽了這話,他登時氣得七竅生煙,明知此人巧言令色,乃女帝座前阿諛奉承的一把好手,卻拉不下臉來同他對罵,亦想不出什麼歪門邪道的話術回應,只用手指點著他道:“你……你!魚庭真,你下賤!”
那魚四郎立時委委屈屈地跪下,“陛下,李家哥哥著實誤會臣侍了……”
“夠了!”
女帝一拍桌案,冷叱道:“李昀,你要做甚!直把朕的紫宸殿當作你家門庭么!好生放肆,可是要李彥之那老東西親眼瞧著你才能服!”
殿中眾人皆跪,成璧又道:“既然不滿朕的安排,想來貴侍一位委實與你不大相襯。來人,硃筆伺候。李氏藐視人君,不能友愛君侍,著將李氏貶為侍君,三年內不得寸進!”
她算是瞧出李家為何捨得將這家主繼任送進宮來了。明擺著是個沒腦子的蠢貨!即便在李家,只怕也守不住家業,到了還得被幾個庶子騎到頭上作威作福。這麼個下品貨色李家淘汰了才送來,可她趙成璧這兒又不是青樓妓館,什麼香的臭的都能下咽!
“將此旨曉喻京都,吏部尚書那兒莫忘了特意關照兩句。朕,對他的好孫兒可是滿意的很呢!”
李昀面白如紙,終於軟了態度獃獃道:“陛下,臣侍豈敢藐視人君……”
“不敢也已然做了。”
“不,臣侍只是一時糊塗,求陛下……”
“閉嘴,再說一個字,續降一級,你若想去掖庭當主子,盡情出言便是。”
李昀抖若篩糠,終於一敗塗地,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趙成璧再不看他,又將那寒門青年駱寒洲封為侍君。在蒼家雙子的位份上,成璧倒是頗斟酌了兩下。
因雙生屬陰,古來多有一種迂腐說法,言道是此類人物於皇室有害,乃不祥之兆。如今時過境遷,今人早不將這讖緯之言當一碼事,不過這兩個蒼家小子太過貌美,毛都沒有長全,若封得高了實在樹大招風,故而僅列位選侍。
待頒旨已畢,女帝便立時撇下這群男人獨自前去處理政事,走時步伐甚快,簡直如身後有野狗跟從追攆一般。沉宴今日話不多,待行出紫宸殿後獨自在風口站了一陣。
初見新貴著實與他所想大相徑庭,如今的他,竟愈發心疼起成璧來。
明明只是個十八歲的姑娘,卻要委屈著自己與這些莫名之人周旋,即便厭惡亦不能遂心而為。這便是帝王之責。
沉宴輕輕一嘆。
那幾個新人中,李昀是正眼不瞧他一下的,受辱后想是顏面無光,轉瞬間就跑沒了影兒。魚庭真與駱寒洲席間聊了幾句,都是年紀相仿的兒郎,此時正結伴而來向他問安。
“臣侍給沉貴卿請安。”
魚庭真一福身,儀態端莊,一亮相便顯出名門大族的教養,笑容也親近迎人,“早前在宮外便對貴卿有所耳聞,一直想著是怎樣一個脫俗人物,能叫陛下入了心去?今日一瞧才知,沉哥哥真乃玉骨仙胎,我等俗人可是及不上的呢!”
“魚卿過謙了。”
沉宴庶子出身,平素也算是略通心計,然對上這麼個油滑人物,一時竟顯得笨嘴拙舌起來,不知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這位所謂的“兄弟”。
“豈是過謙?沉哥哥人品貴重,是陛下身邊第一等珍愛之人,日後若咱們這些蠢笨的惹了陛下不快,還請沉哥哥多多提攜呀。”
沉宴垂眼道:“陛下為人寬和,魚卿又聰慧伶俐,沒影子的事兒,無需憂慮。”
魚庭真見他裝傻不接話茬,抿了抿唇又笑道:“到底哥哥年長些,處事沉穩,不像咱們初入宮的,連句穩當話也說不出呢。”
這話就隱約帶刺了,好似是諷他沉宴人老珠黃一般。可若細究話語,卻又全沒這個意味,若不是瞧見了那魚四郎眼中閃爍不定的挑釁,恐怕他真會以為是自己多心。
“本君與魚卿彷彿是同歲?”
“沉哥哥生在年頭,臣侍生在年尾,滿打滿算差了一年呢……”
“那蒼氏雙子年方十四,與你我二人差了足有六年光景,本君瞧著,言談舉止卻也甚是規矩。”
魚庭真一噎,沒想到這庶子也有些手腕,竟未被激怒,反而能淡靜自若地回敬一句。
見心思敗露,他的笑便少了些許親近的意味,從骨子裡延伸出一味矜傲,昂著下巴淡淡道:“論規矩,咱們這些人自是比不得沉貴卿。畢竟是正統小選來的貴子,家世、門第樣樣都框縛著行事,決計做不出在秋獮禮中與陛下野合之事……哎呀,臣侍口無遮攔,可不是故意冒犯貴卿哥哥的呢!”
沉宴神色大變,一張臉白得欺霜賽雪,藏於袖中的手已然緊握成拳。
【作者廢話區】:明後天出差,可能不更,也可能更一章,嘻嘻抱頭跑(*/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