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二一、玉活 (1/2)

沒幾日,趙元韞書房架上悄然多出三枚木雕人像,皆是眉眼高峻的胡人模樣,栩栩如生。成璧這才明白,為何他始終不願為自己雕上一枚。
離人為像。若真為她趙成璧破例一次,只怕便又要她飲下一杯毒酒作陪了。
“爾玉,這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
趙元韞在她對面落坐,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往她眼前推了推,雙眸閃爍間隱現悲憫之色。
趙成璧暗暗察言觀色,只覺此人神情有些叵測,許是又要作妖,拿信的手便不由得僵了一霎。
“不打開看看么?”
趙元韞見她猶豫,便傾身上前握住她的手,輕聲道:“爾玉,莫怕,本王會陪著你的。”
成璧捏住秘信封口,羽睫不住輕顫,終於緩緩道:“信中是……母妃被害的緣由?”
見他點頭,成璧便舒了口氣,“看來皇叔已瞧過信中內容。”
趙元韞應了聲是,拿腔拿調地嘆道:“唉,誰能料到最難防者是家賊……”
成璧斂眸溫婉一笑,“皇叔既如此說了,想必此賊乃我與母妃至親至近之人。能讓我不設防,又讓父皇深信不疑的,恐怕只有……”
她拆開信件,展開那張薄薄的紙,如塵埃落定般淡靜輕撫上信中二字。
“容竟老賊狼子野心,因不願麗婕妤母族李家先一步手握皇嗣,便買通碧霞宮宮人在羹中下毒,謀害麗婕妤腹中龍子,皇帝已然有所察覺。當時真相呼之欲出,為轉移視線,容竟又將無辜的慧嫻貴妃母子拖下水,以私通外臣、謀害皇嗣兩條重罪,害得貴妃香魂杳杳,聖上也自此一蹶不振,再無心思打理朝堂之事,使得容家得以苟延殘喘至今。而那容珩……”
他輕嘖一聲,搖首道:“此人倒是對爾玉還有些情誼,未隨著容家一併落井下石。不過貴妃當年身死,怕也少不了他在背後推波助瀾。”
成璧一目十行掃完整封密信,心中已有計較。臨樓王鬼話連篇,可信者不足十之二三,然他的這份密信恰合上她本人一直以來不願深思的一些猜測。
容珩退婚時機太巧,緣由也是不明不白,在那之後母妃與她便重罪臨身,百口莫辯,容家卻得以全身而退,容珩……果真分毫不知么?
她雖不知個中真相,卻已然早在掖庭苦熬的歲月中想明白一點。母妃的這個遲來的孩子,終究是擋了某些人的扶搖之路。
成璧多次從臨樓王手中死裡逃生,已隱隱體會出,此人偏好的,應是聰慧而識時務的女子,故而此刻並不露出驚怒與憤恨,反而僅是歪了歪小腦袋嬌笑道:“皇叔之所以告訴爾玉,是因容家亦有反骨,礙了皇叔的眼吧。”
趙元韞亦笑,“你這丫頭未免太看輕本王。區區一個容家,即便礙眼,徑直拔去便是,何必砌詞捏控呢?”
“可容家此舉委實古怪,連番動作害死兩個皇子,容竟又能得到什麼?”
“爾玉莫要忘了,那老賊實乃詭道宗師,打從子女婚嫁上便兩頭下注。那容家長女所嫁之人,乃是昭明帝端淑皇貴妃幼子肇寧王。今聖上無嗣,依照禮法,百年之後當兄終弟及,容家身為外戚,自可坐享其成。”
成璧沉思片刻,已覺出他所言非虛,可總有幾處還未通明。譬如慧嫻貴妃這個孩子,即便真生下來又有何妨?待到父皇殯天后,容珩身為長公主駙馬,引容家把持朝綱更是水到渠成,何苦賠上半條老命鋌而走險,舍近而求遠呢?
心念及此,她面上不動聲色,僅是微微點了點頭。
趙元韞細瞧著她,忽然道:“看爾玉神色,似乎還未盡信?也罷,本王便讓你見一見你那舊情郎。親身對質,總比本王這空口無憑來的可信。”
成璧未曾想到趙元韞竟有此一言,愕然抬首看向他,他卻僅是捏了捏她的小手,眼神溫和而包容。
七月流火,八月其獲。這一年的秋獮大典,成璧扮作王府婢女,跟在臨樓王身側隨行侍奉。
羽林軍六衛精兵三萬,盡數披堅執銳,盔甲錚錚,長戈劍戟直插霄漢,冷光森森駭人肝膽。掠過如山如岳的兵將,成璧偷偷抬首往高台上看去。
高台之上,是她許久未見的父皇。
那是曾將她捧於肩頭、甘願俯身為她作駕的和藹父皇,是她心中高不可攀的一座神峰,也是她午夜夢回時那道最冷冽目光的主人。不過年餘光景,他的頭髮便白了大半,人也瘦削,窩在那裡摟靠著三兩個新進的妃嬪,淡漠地品著酒,連眼神都吝嗇施捨與人。
這樣的君王,誰見了都得暗嘆一聲擇主無方,無怪乎有豺狼願取而代之了。
“聖上身子骨不大好了。聽聞前些時日又從歌伎里新封了兩個更衣,皆是江淮出身,丰姿楚腰,一水的嬌媚柔婉。聖上為美色虛耗著精力,只怕心中早已棄了天下黎民了。”
聞聽此言,成璧眼眸微黯,沒有為父申辯的意思,反而僅是淡淡一笑,“如此也好。不過皇叔日後興許還要費心料理新生的皇嗣,倒是要折了福報。”
“爾玉這話,可是在諷刺本王心腸歹毒、手段陰狠?”臨樓王舉起酒杯淺抿一口,淡然道:“看來程子光這文賦宗師,只一味教了些迂腐道理,卻未曾將這世情真諦剖給你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什麼三皇五帝聖神先師,也不知騙了後世多少豪傑。竊國者諸侯,何以竊之?貪婪詭詐,無所不用其極也。本王不過是欲順天應人、弔民伐罪,且還未動一兵一卒,哪裡比得上你那情郎一家虛偽陰毒呢。”
他之乎者也地扯了一堆,成璧聽得雲里霧裡,不由笑道:“竊國大盜總有說辭的,可盜匪與盜匪之間,也要分一個高下么?”
“倒非有意爭先,不過是為人夫者在妾室面前起了些好勝的心思,不欲落於人后罷了。”
成璧輕哼一聲,沖他翻了個白眼。
“夫妄意社稷,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竅而能成國之大盜者,天下無有。皇叔自覺,通了幾竅呢?”
趙元韞聞言撫掌擊節而嘆,大笑道:“說得好!爾玉當為吾之師也!”
他二人正掉著書袋,一陣人聲馬嘶由遠及近,原是大小官員及各家子弟狩獵歸來。往年此類場合必少不了臨樓王的,身為胡人後裔打小兒便常進山捕鹿趕狼,一騎上駿馬真如回了老家般熟稔有加,即便是有意韜光養晦,於狩獵一道上也總能輕輕鬆鬆名列前茅。此次是因老王爺新喪,守孝期間見不得血,故而得以在帳中與成璧消磨時光。
有太監魚貫上前,清點著眾人帶回的獵物,不多時便有人高聲唱道:“正三品千牛衛大將軍周雲柬,獵吊睛白虎一隻!”
皇帝聞聲龍目開闔,眯縫著覷了下場中那英姿勃勃的青年將軍,淡笑道:“雲柬大能啊。好些年無人在秋獮中獵得如此大物了。”
周雲柬跪下拱手道:“啟稟聖上,今臣偶得白虎,全應仰仗天恩浩蕩。四靈驟現,實乃祥瑞之兆。”
“說得好!祥瑞之兆……”皇帝捋髯點頭,眸中終於生出了些尋常人應有的愉悅情緒,“昔有《援神契》所載,王者德至鳥獸,則白虎動。又有《中興征祥說》中雲,王者仁而不害,則白虎見。雲柬得此靈獸,當為吾國之棟樑!”
“聖上謬讚,臣不敢當。”
“朕說你當得你就當得。”皇帝揮了揮手,復又靠回幾位美人懷中,含了枚葡萄隨意道:“白虎靈獸,朕甚喜之,定當厚賞愛卿。不知雲柬想要什麼?陞官進爵?朕今日都允了你。”
此言一出,周圍人等皆驚。貴妃去后,皇帝性情大變,宛如從骨子裡換了個魂,為人處世皆不同以往。可帝王放縱多在內廷宮闈,在朝堂上還算克制,是以各家大族仍與帝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這周雲柬倒是好深的心機,明擺著捧出個祥瑞仁獸來討了聖上歡心,阿諛奉承得簡直不著痕迹,且此人出身寒微,於京中本無一毫根基,但凡家裡有些門第的皆不曾將這窮丘八放在心上。如今若他一步登天,豈不是又要攪亂了這一池渾水?
便是在此萬眾矚目之下,周雲柬以額加地,深深俯首正聲道:“臣確有一不情之請,藉此秋獮之機貿然上告,望聖上恩准!”
“哦?說說看。”
成璧已然察覺到他欲出之言,不由擔心得眉頭微蹙,捻緊了袖口低聲自語:“將軍……別……”
“王者當敦睦九族,協和萬邦。爾玉公主金枝玉葉,乃聖上親女,豈可久居於掖庭為人奴僕?微臣知聖上乃仁愛之君,今特為聖上請命,復公主尊號、湯邑,以彰聖上明德!”
他嗓音堅定,擲地有聲,全然不顧旁人異樣的眼神,只一味將額頭往地上砸去,誠懇道:“雲柬求聖上恩典!”
周雲柬不知她早已淪為臨樓王枕邊侍妾,仍一心一意守護著那個初見時的嬌貴公主,因以為她還在掖庭吃苦受罪,便打定主意,要拼上整個仕途,豁出命去為她向父皇求告。
場中登時哄地一亂,有臣子私下議論道:“還以為朝中又要多了個難纏角色,沒想到竟是個傻的……”
“那慧嫻貴妃當年通姦懷胎已然定罪,爾玉公主……雖屬無辜牽連,到底也因著母妃之過落了個身份不明。今上喜怒無常,就連程老爺子進言時都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這小將軍也是膽大包天,過後還不知要惱得怎樣呢。”
“這周雲柬家裡聽說是累世白身,父母早喪,由小鄉兄嫂撫養長大,眼色著實差的很吶……”
程子光人在列中,老臉卻已漲得通紅,忍了又忍,終究是深深一嘆,垂眸再無言語。
周雲柬跪地叩首不止,聲聲如錘,重重叩擊在成璧的心房。她抬手悄然拂去眼角淚珠,緊緊咬住下唇,卻聽那廂皇帝淡淡開口:“好個周雲柬,襟懷磊落,朕不如你,是也不是?”
周雲柬忙恭聲道:“微臣不敢!”
“哼,你有什麼不敢的。小小的千牛衛將軍,倒是有心一手托天,你好大的膽子!”
皇帝略有些枯槁的手抓起銀質果盤往他頭上砸去,“朕是好心惜才,才把你自邊地調回京都,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偏要來做朕的主!”
周雲柬不躲不閃,額角被砸的通紅,卻仍執拗地跪在當地,滿面執著。
皇帝氣得呼吸不暢,被身側美人輕拍著胸口順了數下,這才漸漸平靜下來,冷哼一聲,瞪著他道:“周將軍如此奇志,待在京城委實屈才了!南嶺八國近日動作頻頻,隱有不臣之心,你也別在千牛衛了,帶上游擊營五百,現在就給朕滾!”
周雲柬抬首欲言,被皇上一揮手止住,雖面露急色,卻只得隱忍下來,勉強應道:“……微臣遵旨,臣秋獮禮畢便領軍出征南嶺,定不辱皇命。”
“滾下去!”
此情此景,人何以堪?成璧早已止住淚意,卻始終垂著眼不聲不響,倒叫趙元韞打心眼裡生出些憐憫,擺出副長輩姿態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爾玉莫急,這周雲柬本事大著呢。即便被趕出京城,到了打了勝仗,還不是要被皇帝張燈結綵地迎回來?聖上未說殺他,便是仍有心好好用他。再者說了,爾玉也真未曾欠他什麼,是他自己一味犯渾,莫要放在心上了。”
出乎意料的是,成璧輕輕笑了兩聲,面上已不見黯色,反倒似豁然開朗般揚眉道:“皇叔過慮了。周將軍一心為我,本是好意,卻著實將功夫用錯了地方。復我尊號……呵,若我果真死在掖庭,才算是了了父皇一樁心事吧。”
“優典未彰,幼齡已謝,追懷既往,痛悼滋深……爾玉公主的追封詔書上,約莫該這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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