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明日一早便將拔師迴轉西洲,心中掛牽,只想與陛下多多相處。”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思,又覺著有些唐突了佳人,耳尖微紅,正聲道:“待微臣自戰場得勝歸來,必將踐行當年一諾,與陛下登臨泰阿。”
成璧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意。
將軍心意實誠,不善情話,卻實實在在地體諒著她,連她不曾出口的隱秘心思也細心照拂到位。今日因容珩之事,她心內激蕩,情傷深重,他這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她的良藥,陪她度過這難熬的一夜吧。
成璧心中觸動,兩手纏上他的脖頸,被他摟得更緊了些。
二人取道上了牛首山,此山白日才歷廝殺,夜幕掩映下暗影幢幢,肅穆沉凝,偶有山風襲來,幽咽如泣如訴。女帝卻毫不畏懼,與將軍攜手尋了山巔一處平地坐下。
成璧靠在周雲柬懷中,他的雙手十分規矩地扶在她腰際,不敢越雷池半步。她覺得將軍這人,時而率真耿介,時而又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好像總刻意壓制著自己的熱情,勾得她想要一探究竟。
她性情向來肆意妄為,且此時正需消遣排解,便湊上去用鼻尖點了點他的下巴,“現在離日出還早著呢,將軍不是要同朕相處,怎麼不說話?”
“微臣不善言辭。”周雲柬大掌微緊。
成璧點頭道:“旁人都說,世間男子在情話一道上可謂是無師自通,見著心悅的姑娘家便要孔雀開屏。如今只有咱們兩個人了,將軍卻白白地晾著朕,可見將軍多半是對朕無意。”
周雲柬輕嘆一聲,把她抱到自己膝上,“又在胡鬧……陛下想聽臣說說行軍趣事么?”
成璧搖首,俯身靠住他的心口,輕喃道:“朕想聽將軍為朕心跳。”
耳畔心音搏動強健而有力,她輕吸一口氣,那節律便微亂半分,她又壞心眼地往他心口吹氣,來回反覆幾次,強逼著他亂了呼吸。
周雲柬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入懷中,薄唇貼近她的額頭,卻有些猶豫地停在那裡,若即若離。成璧舔唇竊笑,拱起腰肢往上挪了挪,將他的唇穩穩含住。
香舌靈活地滑入他齒間,央他同嘗茉莉芳姿。花月兵陣暗交攻,將軍被她引誘著落入罟中,真如醉后添杯,在水深火熱中載沉載浮。成璧嘗了些滋味便想偃旗息鼓,卻被他捉住纖腰扣入地面,反客為主地深吻住她。
一吻終了,成璧眸中霧氣蒙蒙,鶯聲輕喃:“將軍……”
周雲柬神色溫柔,輕撫著她的發,“陛下,臣在。”
“日後無人之時,便喚我玉兒吧。”
周雲柬眸中微亮,點了點頭。成璧往他懷裡一窩,笑道:“我知將軍有一字,還是先帝所賜,以後……我也叫你持節可好?”
“玉兒怎樣都好。”
“可是將軍比持節順口,我還是更喜歡這麼叫。”她又耍賴似的推翻了自己先前之語,雙眸迎上他,神采狡黠如妖:“持節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豪傑,將軍卻只是玉兒一個人的將軍。”
周雲柬笑嘆:“微臣哪裡算得英雄豪傑。”
“將軍方才在朕面前猶豫了,為什麼呀?”
周雲柬抿唇片刻,才輕聲道:“微臣與陛下年歲相差甚遠,如今臣已過而立,陛下卻是花信芳齡。臣自知笨嘴拙舌,模樣也不比後宮君侍,終有一日會惹得陛下厭棄。”
成璧見他說得鄭重其事,不由心中微震,連忙抱住他道:“將軍不過是比朕大了十二歲,先帝與朕的母妃也差了十二歲,皇爺爺昭明帝更是風流天子,人到晚年仍選秀無數,太廟裡頭那些太皇太妃,有的比母妃年紀還小些,將軍風華正茂,不必妄自菲薄。”
“微臣只是怕自己會……”他有些赧然於自己的淺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沒什麼。”
他把成璧攬在懷中,絮絮講起軍中雜事。他十四從軍,在陣前一線摸爬滾打了十餘年,見識遠非一般人可比,成璧聽得入了神,不停地追問細節。
待到群山盡墨,成璧終於迷迷糊糊閉上了眼,呼吸漸輕,歪在他胸前安然入睡。周雲柬見她在睡夢中亦是眉目舒展,想來已度過了容珩這一關,心中稍定,便也靠著她的腦袋休憩一時。
成璧面上帶笑,因她在夢裡見到了一個人。
夢裡的她不過十三歲,因打碎了外臣進獻的琉璃盞,被先帝罰跪於明英館外。容珩那時剛十七歲上,才領了皇女輔弼太傅一職,少年英姿長身玉立。他陪著她足足跪了兩個時辰,又將她拉到僻靜之處,站在她身前就要訓話。
“容珩哥哥,你要跟玉兒說什麼呀?”
成璧攥緊了手裡的帕子,雖說跪了兩個時辰,連腿腳都酸麻得不能動彈,心頭卻是一陣火熱,滿以為容珩此舉正合上戲本子里的“幽會”一節。她不敢細想接下來容珩會不會像戲文中那樣輕薄於她,便先自燒紅了一張小臉,只顧低著頭嘻嘻直笑。
容珩皺眉道:“趙成璧,你已大了,還這樣不懂事。以公主之尊讓皇室蒙羞,要外臣如何看你?”
成璧一噘嘴,“我是公主,我管旁人如何看?”
容珩滿臉的恨鐵不成鋼,絮絮叨叨擺出一大串之乎者也,學足了老夫子的做派教導於她。成璧一向是不受教的,因是容珩說話,她才淺淺聽了兩句,到後頭也不耐煩地同他置起氣來,“太傅要說多少句呀,玉兒都聽膩了……”
容珩輕嘆一聲,正欲再開口,卻被她湊上來堵住了雙唇。公主稚嫩,朱唇也溫潤甜軟,隱隱帶著蜂蜜調和的乳羹的甜香,輕輕貼著他磨蹭了兩下,又不得要領地分開了。
她紅著臉垂首,喃喃自語:“戲文上說要這樣貼附上去,而後郎君便受不得了,這便受不得?也忒沒見識……容珩哥哥?”
容珩幾乎是落荒而逃。可沒幾日的功夫,便又叫他抓著了公主的把柄,二話不說提拎著小姑娘便往僻靜處走。
他站在成璧身前,抿唇緊盯著她,眸中閃爍著說不清的情愫。成璧這幾日被父皇和程師指著鼻子訓了幾回,這回再撞到他手裡,不免有些怯怯的,以為他也要同旁人一樣將她罵得狗血淋頭,他卻只是輕聲道:“站那麼遠做什麼?”
成璧更加畏懼,後撤半步眨巴著眼看他,“容珩哥哥,你可不要打玉兒……下次課業絕對不讓小安子代寫了!”
容珩低低一笑,一步上前將她逼入角落,牽住她的手又開始訓話。這一次她連半句都未聽入心中,只是一心一意盯住容珩上下翻動的唇,漸漸出神。
容珩的唇生得稜角分明,色若塗朱,與她早間吃的金絲蜜棗糕有些近似。如果能上咬一口的話,該多甜美呀?
她這麼想著,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眼兒繞著他的唇滴溜溜亂轉。容珩唇畔隱有笑意,悄然又靠近了些,“成璧走神了,是在想什麼?”
“想……”她喘著氣與他對視,忽然鼓足勇氣撲到他唇上咬了一口,隨即立時撒腿就跑,遠遠地捧頰而笑,聲音嬌脆脆的。
“玉兒想這樣!太傅生氣了嗎?”
太傅的臉也有些紅,恐怕真是被她氣壞了身子,她吐了吐舌頭飛奔而去,打算央母妃再做一碟棗糕來吃。
不過太傅真動氣時,可就不是她所能招架得住的了。夢境再轉,又是她趴伏在周雲柬背上,向容珩伸出手。
太傅從將軍手中將她接過。她因受聖人教誨,明白即便是帝女之尊也應知恩圖報,是以回首對周雲柬笑而致謝,而容珩卻行止大異平常,沒有半句謝語不說,走前甚至還瞪了將軍一眼,也不知是何居心。
回去的路上,容珩一直冷著臉,跟有人欠了他百十吊錢沒還一般。成璧在他懷裡怕冷了場,忙沒話找話道:“容珩哥哥,玉兒今日差點被狼吃進肚子里去呢!”
“哦。是方才那人救了你?”
成璧忙點頭,自覺尋著了他的疏漏,板起小臉數落他道:“太傅不是一向教導玉兒要知禮么?那周雲柬好生厲害,對玉兒有救命之恩,太傅應當執禮謝之,怎麼還瞪人家呢……”
她越說聲音越低,因容珩也開始瞪起她來,她便不由得一縮脖子,小聲道:“又生氣了,將軍就比你脾氣好……”
容珩胸膛微微起伏,怒極反笑,“他脾氣好,本事好,長得也好,是不是?”
成璧覺得他有些古怪,卻不知是何緣故,只訥訥地點了點頭。
“那你就與他在一處吧。”
他把她往路邊一放,獨自拂袖而去。成璧茫然失措,喚了兩聲卻不見他迴轉,只得抱緊雙膝嚶嚶低泣。不過片刻功夫,容珩便又轉了回來,在她身前輕輕一嘆。
“成璧。”
她抬頭可憐巴巴地望向他,眼睫上一滴淚將落未落,惹人憐惜。
“我……”容珩握緊拳頭轉開視線,有些難以啟齒,“我不願看你與旁人親近,是我不好。”
趙成璧自覺拿捏住他,越發得了意,哭聲揚起,“太傅不管玉兒,也不許旁人管不成?我再不喜歡你了!”
她揮拳欲打,卻被容珩抓住雙手牢牢困入懷中,緊接著滾燙的唇便覆了上來。他捧起她的後腦勺不讓她逃離,一點點卸下她本就不堪一擊的防守,深吻入花叢之中。身下春花爛漫,卻被他二人拼作芙蓉帳底鴛鴦錦,香透了薄衫。
容珩頭一遭這樣不管不顧地親吻,直到成璧哭叫著腳痛,才輕喘著放開了她。
“你已經大了,京中閨秀如你這般年紀的許多都已出閣,哪有像你這樣胡亂玩鬧,還……還把腳露給旁人看。”
成璧見他又扮起聖賢先師的板正做派,便曲起膝彎往他身下一踢,“太傅又要訓斥是不是,玉兒就不信你不曾藏私!”
容珩輕嘶一聲將她按在地上,“越發不聽話了。”
“再過一兩年,玉兒就要嫁給容珩哥哥了。”成璧偏過頭,語調中滿含委屈,“哪有這樣的夫婿,見天兒的給玉兒上課,若真嫁了你,這日子可怎麼過!”
“你不願嫁,臣便去向聖上請辭。”容珩神情淡淡。
成璧卻是嘻嘻一笑,撲到他懷中蹭著他的鼻尖,大聲道:“玉兒非容珩哥哥不嫁,即便是跟了個古板又羅唣的老夫子,玉兒也認了!”
夢醒之時,若輪迴數度,茫然不知所往。紅日將出,霞雲焰浪層迭席捲天際。有火灼的熱度噴薄而出,金黃一線灑落在她臉頰。她看見日出,也看見自己燃燒殆盡的愛,痛入骨髓。
她眯著眼輕輕呢喃:“容珩哥哥……”
周雲柬大掌拂去她面上清淚,將她擁入懷中。
“沉貴卿,天已將明了,您這還候著,只怕聖上也不會來了呀……”
聽著內侍的勸言,沉宴神情怔忡,輕撫著女帝白日換下的衣飾,眉目之間儘是失落。
“本君想再候一會。”
“可聖上她……”
“就再候一會。”沉宴握緊了懷中之物,低聲自語:“她說讓我等著她的,應該不會失約。”
夜闌珊,情闌珊,長恨更漏九轉聲聲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