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樓王望著那個名字,輕輕嘖了一聲。
“果然是貳臣賊子之後,即便享有陛下如此厚愛,也不曾領情。”
成璧心知與他爭辯不出什麼。先前他起了這個話頭兒,又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容珩失蹤之事,可見已然做足了準備。雖他說得大義凜然,宛如自己才是忠君不二的良臣,但不可否認,容珩若真落在他的手上,只怕現狀堪憂。
趙元韞見她緘口不言,手指卻在微微顫抖,便故意湊近了她,笑道:“此事已然大白於人前,陛下可莫要因為一點兒微末的情愛,便為歹人遮掩啊。”
成璧定了定神,勉強道:“旁的都不重要,而今關鍵是找到容珩問個明白。”
她信太傅,容珩為人雖失之內斂,情感不比將軍直率,卻是位二十年鐘鳴鼎食養出來的蘊玉君子,胸懷灑落如霽月光風。若非如此,他怎能在幾次難堪后仍以她為重、為她提醒?
即便這些不是為著她趙成璧,而是為了他一生聖人教誨之下所要效忠的君王,她也信他。
成璧心中擔憂,此事又牽扯到她的這塊說不得的逆鱗,一時不免有些失措,露出些許與她年齡相襯的脆弱。
見她惡狠狠地瞪住自己,趙元韞扶額一笑,嘆道:“爾玉,你不會真以為容珩被臣綁走了吧?”
通常趙元韞稱她為陛下時,多半是在虛與委蛇,兩個人涇渭分明地守著各自的底線不去觸碰,面上也總能落得一個叔慈侄孝,兩相和睦。
可當他喚她爾玉之時,其內情感又大不一樣,一出口便溫軟動人,近得不分彼此,彷彿刻意引她去懷想他們相依相偎的曾經。
故而成璧得出結論,此人喚陛下時是騙子,喚爾玉時更是可惡又不要臉面的老騙子,容珩定然就在他手中。
“皇叔要什麼?”
趙元韞見女帝已抬起眸子,彷彿下定決心般攤牌,面上訝異:“爾玉,你這是……”
“朕要容珩。朕與你交換,只要朕……能給得起。”
趙元韞被她凌厲目光刺得有些失語,一手抬起想要輕撫她的發,卻牽動了肩頭傷處,手臂緩緩垂落。他皺了皺眉,似哪處想不明白,許久後方輕聲道:“爾玉不信我?”
成璧並不答言,可那篤定的神情已然表明了一切。
趙元韞黯黯垂下眼,目中神光湛然翻湧,彷彿正孕育著驚濤駭浪。
“原來陛下對臣疑心至此。”
他站起身,隨意披了件中衣,連束帶也不系就往外行去。成璧見他面有慍色,忙問道:“皇叔重傷在身,這是要往哪裡去?”
趙元韞自嘲地笑了笑,“陛下也會記掛除容珩外的其他人么?”
成璧覺出他語中很有些吃味的意蘊,也反應過來自己太過心急,失了常性。
對待猛獸,一個圈套接一個圈套地引誘戲耍才好,若直截了當地忤了他的意,只怕會激得他一口咬將上來,毀掉先前一番布置。
容珩雖重,重不過家國社稷。趙成璧自登基之日起便屬意以身許國,必要的犧牲總是難免的,即便這一次,要犧牲者是他。
是以她連忙往前一撲,從后將那臨樓王攔腰擁住,只眨了眨眼便幽幽掛下兩行淚來,軟聲道:“皇叔莫走!爾玉錯了……”
趙元韞把她的手拂開,卻又被她胡攪蠻纏地圈住。少女的臂膀本就沒有多大氣力,等閑男兒隨手便能掙開,可他卻只是做了兩下樣子,就被她的嬌軟牢牢困住,再難邁步。
趙元韞有些無奈地出聲,“陛下這是作甚?”
“皇叔先說要去哪兒?天色漸晚,朕擔憂還有賊人襲營,離不得皇叔左右……”
“有周雲柬在,哪個敢來?”
“將軍也有顧及不到之處嘛。”
趙元韞轉過身來,把她推到距自己一臂之地細細看她。女帝正雙眸指地不敢與他對視,淚珠兒不斷從羽睫縫隙溢出,香腮粉紅如醉色。
“怎麼哭了,就這樣擔心那容珩?”
趙成璧將他有些粗礪的大手拉住,糯糯開口:“是有些擔心……畢竟那容珩朕還有大用,不過朕更擔心眼前人……”
“方才不是都要與臣割袍斷義了?現在擔心臣,不覺得有些假惺惺么?”
成璧嗔他一眼,“朕都認錯了,皇叔還不依不饒的。朕年紀小,脾氣上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皇叔再讓讓朕嘛。”
“陛下言辭如刀,臣心傷難愈。”趙元韞神色淡漠,“為了區區一個後宮君侍,陛下竟不信臣,要臣如何剖白才好?這便只得親身出馬,將這荒郊野嶺全數搜個乾淨,也好叫陛下瞧瞧那容珩究竟被誰擒去,免得陛下對臣再生齟齬。”
“皇叔……”成璧將下唇咬得微微泛白,故作可憐地瞧著他,“是爾玉糊塗了。”
趙元韞搖首道:“懷疑臣,說明陛下聰慧敏覺。只是陛下可想過,那容珩是否值得信任?年少時的情誼,初經風雨便已摧折殆盡,容珩……還是從前陛下眼中那個聖潔無暇的模樣么?”
成璧被戳中了一方心事,閉上雙目不再言語。
當年母妃被害之事,幾經探查,終究與容珩脫不了干係。即便如此,她也一直堅信,無心之失,與處心積慮相差甚遠,太傅總是向著她的。
可他二人之間還橫亘著一個謀逆確鑿的容家。
趙成璧有些不敢深想,忙撇開思緒道:“皇叔要尋人,遣了手下去尋便好,何必親身上陣呢?那傷處才剛剛裹好,廢了朕好大功夫,朕可不想再勞心第二回了。”
“好。既然陛下信臣,臣便遣人去尋。”
他二人在帳中候了約莫一個時辰,天已盡墨。御前侍衛、驍武軍、臨樓王府兵連番出動,一隊隊人馬舉著火把穿入深林,將幾處山頭輝映得宛如天火傾瀉。
夜幕沉寂,弦月如鉤。樹影搖動,窸窸窣窣。女帝聽著帳外漸盛的蟲鳴旋律,心頭一片焦灼,不自覺將那袖口的金龍紋飾捻了又捻。
正在此時,忽有一兵士沖入帳中,看其裝束,隸屬於驍武軍麾下。待叩首面聖后便正聲道:“啟稟聖上,驍武軍乙丑小隊已尋著容更衣,現正在歸營途中。”
成璧見是將軍的人先尋見蹤跡,不由得心下大定,穩穩地坐在當地淡聲問:“在何處尋著的?”
“在親蠶禮壇之東,牛口山中腹有一隱洞,待我等發現時,容更衣已昏迷許久,身上卻並無明顯傷痕。”
趙成璧點了點頭便往帳外行去,一面走一面道:“當真是咄咄怪事,朕有話問他。”
那兵士忙叩首應是。臨樓王也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唇角隱隱掛了一抹淡笑,彷彿預見到一出好戲即將開場。
乙丑小隊歸來時,容珩仍未有醒覺的跡象。因女帝要親審疑犯,故將那昏迷之人提至場中,由御前侍衛帶劍護持左右。
女帝緩步行來,見容珩昏睡不醒,眉心一皺。皇叔的心眼最黑,隨手一掏便能見得泛起一層毒汁兒。容珩如今景況大異平常,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麼奇毒?
“取水來,給朕將這罪侍潑醒。”
有御前侍衛飛速尋來一隻水瓢,行至容珩身前,頗有些猶豫不決。因容家世代簪纓,乃累世清流,比起女帝的惡名在外,太傅從前簡直是被人一邊倒的美譽有加,即便因容家之事導致如今褒貶不一,卻也不是他這等鄙陋之人可以冒犯的。
成璧皺眉,叱道:“快潑。”
侍衛無奈,只得將瓢中水盡數潑灑到容珩面上。那容珩被冷水一激,竟幽幽醒轉,伏著地面神情茫然,似不知其所在。
“容珩,”趙成璧見他沒有大礙,心中微定,啟唇肅聲道:“躬桑禮前,為何莫名失蹤?那牛口山……”
容珩見身前有一人逆光而立,龍章鳳姿,聲線是他熟稔無比的清脆,不自覺便往前湊了湊,想要將她的眉目認清。
他輕聲自語:“成璧……?”
女帝未聽清他說的什麼,卻見他茫然中仍在向自己挪動,周身水漬遍染,是從未有過的狼狽,心房便如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說不出的複雜。
她再想開口時,心跳愈疾,痛得難以呼吸,只得狠狠將指甲刻入掌心,假作漠然道:“罪侍容珩,為何不答朕的話!”
容珩對上她的視線,眸內景緻漸漸清晰。
是她。
他將目光轉向周遭兵士,隨即猛地起身抽出一御前侍衛腰間長劍。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他無一不是個中佼佼者,然少有人知,太傅的劍術也是大胤當世第一流。
他是世外謫仙人,也是人間清狂客,從不為任何牽絆稍作停留。
人如蛟龍眸如寒劍,劍光已至成璧身前。女帝迎著他的眸子不閃不避,任他一劍劃破了頸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