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一)
權瑢生這陣子沒帶崔啞巴出門,時常早出晚歸。崔啞巴知道少爺這是上倚紅開煙局去了,每回替少爺更衣時,他總會不經意的嗅到那殘留在外袍上的氣味,一股脂粉與燻煙交織融合為一體的氣息。少爺有時會在倚紅過夜,都說人不風流枉少年,看看現在這個年頭,哪個富家少爺不上妓院開煙局的?就是權老爺自個兒也三不五時上門應酬,因此權夫人對於兒子上妓院這件事毫無意見。
少爺人不在,崔啞巴自然落得清間,平日不是劈柴清掃廂房庭院,就是給老爺夫人跑跑腿採買東西什麼的。
秋去冬來,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下初雪。崔啞巴在劈好了這幾日該用到的乾柴,他百般無聊的撿起那根埋在木柴堆裡頭的小木頭,並拿出小小的刻刀割划著,他專註的刻著這根毫不起眼的木頭,刻到後邊對著自己胡亂刻出的玩意兒嘻笑起來。
「在做甚麼?」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崔啞巴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來源,是秦淑媛小姐。
他趕緊起身,阿阿的幾聲問候,秦淑媛微微點頭,嘴裡含著笑意,手指著崔啞巴坐的石頭示意他坐下。
「就是來坐坐。」話一說完便往崔啞巴對面的小石頭坐下。
崔啞巴坐回原位,伸手指著少爺房間的方向,然後急切的擺擺手。
「我知道他不在,方才伯母有告訴我。」
崔啞巴心想若是讓秦淑媛小姐知道少爺是去倚紅那可就糟了,他不由自主地蹙起眉頭髮悶,分分秒秒坐如針氈。
秦淑媛隨手拾起一根木頭,摸了一把後放下,眼睫微抬,瞅住崔啞巴手裡的小木頭與刻刀,她輕輕一笑,「別管我,你繼續。」
崔啞巴愣了一會才回神,他撓撓臉低頭繼續自己的活兒,自己不說夫人不說,秦淑媛小姐是不會知道少爺上哪兒去的。
秦淑媛的目光陷入了那人指頭上的一舉一動,不發片語,陷入沉思。
這會兒一多了個人,又不出聲音的盯著自己瞧,崔啞巴手腳怎麼擺都不自在,但是來者是客,他一個下人總不能趕小姐走。崔啞巴沒法子,只能用一刀一刀的深刻面對秦淑媛的沉默。
「老太爺病了,我明日與母親搭船回廣東。」秦淑媛突然開口談起私事。
崔啞巴抬起頭望著女孩兒那張淡如雲渺的神情。
「今日本是過來跟權瑢生說一聲,,不過他不在也就罷了。」
崔啞巴擱下手中的木頭和刻刀,左手的兩根手指頭往右手心走了走,隨即手指朝下指了指地上黃土。
「你是問甚麼時候回來?」崔啞巴的動作緩慢清晰,秦淑媛便是略懂一二。
崔啞巴將雙手搭在膝蓋上,頭點個兩下。
「約莫春天過後。」
崔啞巴垂首望著雙腳踩的這片黃土,這件事情該讓少爺知道才行,他抬起頭指了指秦淑媛,隨後點地上,接著起身指向外頭,再點了點少爺房間的方向。
秦淑媛思量片刻一點就通,「你要去找權瑢生?」
崔啞巴微笑點頭,幸好他們溝通無障礙。
「不用了。」秦淑媛不急不慢的起身,「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崔啞巴擰眉,他認為應當讓少爺跟秦淑媛在離別前說上幾句話的。
「我這就得走了,明日早晨七點的船,我得回去準備。」
秦淑媛理了下衣襬,起身拍拍黑裙上的灰塵。
崔啞巴凝視女孩離去的背影,心裡頭七上八下的,莫名焦急。
這一夜,崔啞巴守在權瑢生的房間外頭等候,他坐在石階上雙手撐著下頷,忍不住打起了好幾個哈欠,一輪明月在他的眼裡成了被人搗碎的肉餅,鬆鬆散散的,模糊得不成個樣。不曉得少爺今晚上還回不回來?他一想到權瑢生可能會錯過告別的機會,情不自禁揪緊了心房。崔啞巴這一等,便等到了隔日清晨。
權瑢生低頭盯著坐趴在石階上睡著的人,他伸腳輕輕踢了那人的小腿肚。
「崔,起來。」
崔啞巴被這麼一踢頓時甦醒,他猛然掀開眼皮,坐直身子仰望權瑢生,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卻是附上從未有過的紅色焰火。
權瑢生起了疑惑,「你這是怎麼著?」
崔啞巴起身,硬冷的雙眸直直盯得權瑢生莫名其妙。
「這是何故?」
崔啞巴用力拽住少爺的手,怒氣沖沖的往大門走去。
「我說你做甚麼?你給我站住!」崔啞巴就像一頭固執的野牛,無論少爺如何追問,他的步伐仍舊直直往前走,不允許自己停歇。
權瑢生一時之間不曉得這個啞巴在搞什麼鬼,待他們來到碼頭見著正在候船的秦淑媛與她的母親,真相這才水落石出。
「你是為了秦淑媛?」權瑢生回頭朝崔啞巴發出剮心刺肉的冷笑。
崔啞巴不顧一切的將少爺用力推到女孩跟前,他轉身移到後邊,雙腳來回踱步,眼眸時不時地偷瞄他二人。
權瑢生先對秦淑媛的母親鞠躬問好,而後轉向秦淑媛,以及女孩腳邊的行李。
「所為何事?」
「回廣東照顧老太爺,春天過後回來。」
「嗯。」
秦淑媛的母親自然知道要將時間留給年輕人,於是默默退至一旁。
可這兩人一見到對方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只聽得人來人往的吵雜聲,沒有再多的了。崔啞巴看著看著乾著急,怎麼少爺到現在還是根木頭無動於衷呢?
好在,船頭的鳴笛聲解救了權瑢生與秦淑媛的這一場困窘。
「你多保重。」
「好的,再見。」
秦淑媛站在船板上與人群中的兩個少年揮手作最後的道別,眸子瞥過那位沉著站立的少年,視線大大方方的落在那個用力朝她揮手告別的少年身上,瞳仁執著的緊扣住他一人身影,有些載浮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