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三)
權瑢生一回家,崔啞巴趕緊將柳珊的舞會請帖交到他手中。權瑢生對著它先是遲疑,簡閱內容后隨意將請帖擱置在桌案上,人也沒說什麼就往矮塌倒去,闔起眼皮。崔啞巴瞥了眼案上的白色請帖,回頭瞅著塌上之人。窗外透進來的光正好落在權瑢生的面上,那張清雅的臉龐添上了光卻更顯得淡漠。
崔啞巴不明白少爺的心思,明日的舞會究竟是去還是不去?他思慮著是否該替少爺準備生日賀禮,都說姑娘家喜歡胭脂水粉,柳珊小姐應當不例外,還是明早請示少爺的主意。崔啞巴躺在床板上輾轉不寐,就這麼胡思亂想的過了一夜。
「去沏壺茶來。」
權瑢生大上午都待在房裡習字,抬起眸子迎面與站在案桌前的崔啞巴的視線撞個正著,就不明白這獃子何故眼巴巴的盯著自己,於是打發人去。
不過頃刻,崔啞巴捧著一壺熱茶回來,替少爺倒了一杯后,站在原地盯瞧少爺。
權瑢生捧起茶盞,口吹了吹熱氣后喫口茶,「去忙你的,別傻站在這兒。」
崔啞巴落寞的從房裡步出,本欲同少爺商量賀禮之事,可見少爺專心唸書,實在不敢輕易打擾。
響午,用完午膳后的權瑢生躺在房裡的矮塌上歇息,崔啞巴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正要踏進少爺的廂房時,卻被安嬤叫住,「老爺有要緊事尋你,你快些過去。」崔啞巴在權老爺書房外聽命,老爺讓他跑腿寄信順道去林師傅那兒取皮鞋。林師傅的鞋鋪與郵局距離權宅都不算近,崔啞巴辦完事回到宅子已將近傍晚時分。
崔啞巴一看時候不早便心裡慌張,他匆忙的去找少爺。權瑢生一面吃餠一面看故事,回見崔啞巴神色焦急的跑進自己的房間,以為外頭髮生了什麼大事兒。
「做甚麼這般?」
崔啞巴喉頭髮出阿阿聲,手舞足蹈的看得權瑢生眼花撩亂。
他搖頭道:「不懂。」
崔啞巴趕忙拿起案桌上的白色的請帖往權瑢生的眼前晃。
「你說舞會?」原來是此等芝麻小事,權瑢生事不關己的斂起眸子拿起書看,「我不想去。」
崔啞巴失落的扁起嘴,少爺不想去可是他想去,他想知道舞會究竟是甚麼樣子。
權瑢生彷彿有讀心術,他抬頭輕笑,「舞會只是是學洋人那樣一起跳舞,沒什麼。」
見到崔啞巴如此沮喪,他接著說:「現在還早,晚上再說吧。」
晚膳過後,崔啞巴不再存有任何希翼。他坐在自個兒房前的門檻上,雙手托起臉龐對著月娘發愣。權瑢生在房裡換上鮮少穿的襯衫黑褲,接著出房門往崔啞巴的方向走過去,崔啞巴一時沒察覺到少爺的存在。
權瑢生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問:「在做什麼?」
崔啞巴恍然回神,看著權瑢生散發出難得的柔和:「去舞會,你跟還是不跟?」
柳公宅里,年輕人跳舞的跳舞,談天的談天,老爺子老太太們就往牌桌上湊,權瑢生與崔啞巴讓下人領進門,先去跟柳珊打聲招呼。
「以為你們不來了。」柳珊穿著白底紅花旗袍,臉上只抹了少許的脂粉,模樣甚是清秀可人,她回頭打量啞巴的身著,「啞巴,讓我看看你,嗯…要比平常端正好看。」
崔啞巴搔搔頭,羞臊的笑了笑,身上這件鵝黃色布衫他還沒拿出來穿過,這布衫可是上回廚房走水權夫人特意買來獎勵他的,捨不得穿。
「生日快樂。」權瑢生從崔啞巴手裡接過禮品遞上前,是他跟啞巴半路臨時上洋行買的舶來品,一瓶香水。
柳珊接過禮物與權瑢生道謝,隨後手指向時鐘另一端,「對了,淑媛在那兒。」遠處的沙發上坐著幾名女孩,其中一個正是秦淑媛,她與其他小姐妹正在吃餅乾談天。
「方才我見到好幾個人邀請她跳舞,你再不過去機會恐怕被搶走。」
權瑢生沒應聲,柳珊便給崔啞巴使眼色,然而崔啞巴卻像個鄉巴佬專註於觀摩客廳裡頭氣派的人事物。
一位年紀輕輕的小爺突而湊過來邀柳珊跳舞,他趁機把手搭在柳珊的腰間摩娑。
柳珊感到不舒服,即刻推開那人,「你去找別人吧。」
權瑢生見狀,眼裡滿是鄙視:「君子說話動口不動手。」
小爺對著權瑢生挑釁:「這甚麼人?莫不是想跟柳珊小姐攀關係?」
「敝姓權,名瑢生。」
「我叫張…」小爺正要自我介紹卻被權瑢生硬生生的打斷,「你不需要介紹,我沒興趣知道你是誰。」
這位張小爺氣得頭頂直冒煙,但他還是決定保持風度,於是拉起柳珊的手說,「咱們別理他,走,跳舞去。」
儘管柳珊作風洋派,但她不喜歡男人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而她向來吃不得虧,當下不留情面的甩開這人的手,並指著他的鼻子罵:「呸!都讓你找別人了,要跳找你娘跳去,我是你能輕薄的么?」這傢伙真以為自己是個東西,他若不是老太太的遠房侄子,柳珊真會將他踢出門。
崔啞巴聽見柳珊一吼驚得回神,他阿阿的拉住少爺的手袖,像在追問怎麼回事。
「沒你的事。」權瑢生拍拍那人的肩,抿著唇擒笑,看了場好戲。
「有甚麼好笑的?」小爺吃了閉門羹頓時惱羞成怒,將怒火發在權瑢生身上,「一看就知道你不會跳舞,想必是進來插花的。」
權瑢生有股硬脾氣,激不得,他朝柳珊伸出手,「我想請你跳支舞,不曉得柳珊小姐賞不賞臉?」
柳珊睨了眼張小爺,毫不遲疑的右手搭上權瑢生,「我的榮幸。」
權瑢生與柳珊去跳舞,崔啞巴一人則在熱鬧的大廳里游晃。他走到餐品桌前觀察一盤盤的甜點,這些餅與中國傳統的大肉餅不同,全切成小小薄薄的一塊,而且排列整齊,他從沒見過這種食物,看著特別新奇。
「你吃過餅乾沒有?」崔啞巴回首,原來問話之人是秦淑媛。女孩身著樸素的淺褐色旗袍,瀏海撥至右側露出清亮的額頭,更顯端莊典雅。
崔啞巴搖頭回答她。
秦淑媛拿起夾子將幾塊餅乾放進手中的小盤子,然後遞上前。
「咬起來酥酥脆脆的,跟傳統的大餅不同,你試一試。」
崔啞巴迫不及待拿起一片餅乾放入嘴裡品嚐,確實跟普通的大餅不同,真好吃。
秦淑媛見他笑得雀躍,臉上露出大酒窩,自己不自覺的也跟著笑了出來。
「我們坐著慢慢吃。」崔啞巴跟著秦淑媛來到廳邊的長沙發。
幾位姐妹問秦淑媛這是何人,秦淑媛只道他是朋友。
「怎麼他只顧著吃東西都不說話呢?」一位小姐妹好奇的打量崔啞巴。
秦淑媛告訴她們他不會說話,小姐妹們開始議論紛紛,並問秦淑媛為何與這種人結識。
「不會說話有甚麼,有些人盡說些穢語,那還不如別說話。」
崔啞巴發現自己吃得太忘我遺忘了秦淑媛的存在,於是把盤子向旁湊過去,阿阿幾聲要與她分享盤中的餅乾。
秦淑媛笑著搖頭,「我吃過了,謝謝。」她喜歡看著他吃。
權瑢生不太熟悉交誼舞,他聆聽音樂的節奏依著自己的感覺動腳步,不過也因此連續幾回絆到柳珊的腳。兩人跳得沒默契,怎麼看都像在東拉西扯,要制伏對面的猛獸似的。柳珊是個直腸子,向來有甚麼說甚麼,她禁不住開口質問權瑢生是否沒學過舞蹈。
那人道:「我不崇洋,不跟流行。」
「我說權少爺,你這麼古板可怎麼追女孩子。」
權瑢生板著木頭臉說:「我不追女孩子。」
他這個樣子看在柳珊眼裡可說是十分的木訥,柳珊忍不住嘆道:「可憐的淑媛,遇上你這般男人,下半輩子該有多無聊。」
權瑢生不應聲,一個轉圈,目光剛巧落在沙發上的二人。
那對眸子怎麼也離不開崔啞巴面上的笑容。
「喂,在跟你說話呢!喂…」
柳珊見權瑢生魂不守舍便拿腳踩他,權瑢生疼得唔出一聲,忿道:「你幹甚麼?」
「給你提個神。」她瞟了權瑢生方才落目之處,嘻嘻的笑了起來,「你方才在看淑媛,對不對?」
「沒有。」
「看自己未來的妻子也沒甚麼好否認的。」
權瑢生故意去踩柳珊的腳。
「你...」柳珊疼得什麼話都罵不出來,她雙手抱住腳直嗚呼,淚水擠在眼眶邊只差沒落下。
權瑢生躬身賠罪,「對不住,我不會跳舞。」嘴角卻是彎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