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啞巴點頭,眼睛一對上少爺冷冽的雙眸便趕緊低下頭。
是的,他沒有親人,確切來說,他的親人早已不在世上了。打從他有記憶以來,身邊就只有那個相依為命的爹親。啞巴他爹也是個啞巴,左鄰右舍故而稱他們父子倆為大小啞巴;每個人都以為啞巴聽不見,殊不知他們的耳朵並不聾。啞巴他爹並不識字,所以沒替他取個名字。每回父子倆阿來阿去對談,村裡的孩子們就會湊過去看熱鬧,嘲笑他二倆演雜耍。對啞巴來說,爹親就是他頭頂上的一片天,可嘆這片天也有塌下來的時候。啞巴他爹在他十歲時因病去世,小小年紀的啞巴能怎麼辦呢?肚子餓了便沿街乞討,漸漸的與同為要飯的老乞丐參在一塊兒,老乞丐們說東北太冷要往南遷徙,啞巴就跟著他們一路乞討到上海。
權瑢生盯著那顆腦袋瓜遲遲不作聲。正當崔啞巴以為一切的問話都結束時,那人又開口了…
「怎麼過來的?」
崔啞巴彎身將木桶擱置地上,右手攤平,左手食指中指在手心上面像個人腿似的走動。
「走過來的?」權瑢生直直盯著那兩根骨節分明的手指頭。
崔啞巴微微點頭,趕緊彎腰捧起木桶。
權瑢生垂眸打量那雙尺寸不合適的鞋子,隨後起身走到崔啞巴跟前。崔啞巴見狀后稍稍退了幾步。誰知權瑢生一把掐住崔啞巴的脖頸將人抵上房門,他使盡全力掐著那個人,彷彿要殺死仇人般的發狠心思,手臂的青筋甚至是一條一條凸起。
崔啞巴張著嘴無法呼息,手裡的水桶根本捧不住,砰的一聲摔落地,骯髒的黑色液體不留情面的潑了出來。
他掙扎,窒息的恐懼促使他用力拍打著那隻可怕的手。直到權瑢生的手背被人打紅了,崔啞巴的喉嚨還是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就在崔啞巴極度恐懼,以為自己真要沒了,權瑢生這才鬆開手放過他一命。
崔啞巴瞬間得到解脫,嗆得滿臉通紅大口喘息,咳出一聲又一聲,殘留在脖頸上頭的五指紅印看來是難以消退。
權瑢生垂眼瞅著那跌坐在地之人,發出寒言,「真是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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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春上海景德街
一個男人坐在麵攤角落處大口吃食湯麵,時不時的用手背擦去額邊滴落的汗珠。
「你吃慢些。」麵攤老王端了盤滷菜上桌,崔啞巴嘴裡塞滿了麵條,發出了阿阿幾聲。他呼嚕的嚥下麵條,手指了指日正當中的天。
「要走啦?時間還早哩!」老王往一旁的長板凳坐下,欲與啞巴間聊。
崔啞巴迅速吃下最後一口麵,而後仰頭將那大碗公的湯汁喝得一滴不剩。他粗魯的拿袖口擦了擦嘴巴,后從腰邊錢袋掏出幾枚錢幣遞給老王。
「都是老朋友了還收啥子!」老王將錢幣塞回崔啞巴的雙手。
崔啞巴也就不再跟他客氣,收好錢後起身,阿一聲又拍拍男人的肩膀,最後豎起大拇指,隨即轉身牽著三輪車離去。
他騎著三輪車在車站晃悠了一會兒,又騎到百樂門兜轉一圈仍沒遇上門生意。
正當他為生意慘澹感到有些納悶之時,一名年約十六歲,頭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學生對他招了招手。啞巴見狀趕緊踩著車過去,他將車子停在女學生面前,隨即下車拿起掛在脖頸上的毛巾擦拭後頭的座位,彎身恭迎女學生上車。
「車站。」
他點點頭,眼角微彎,幾條深刻的魚尾紋甚是赤裸的浮上前來。
女學生直接坐上車也不同他多說些什麼。
崔啞巴將女學生載到車站后便踩著車子離去,女學生還站在原處望著他的背影。她的眉心不由自主的蹙起,只因腦海勾勒出難以忘懷的往事。她笑自己傻,怎麼又記起這些陳年舊事。
「爸爸。」
女學生勾住這名戴著眼鏡禮帽,穿著正統的西裝男人的手臂。
「清兒,等很久了?」
權瑢生摸了摸女孩的發頂,從他手邊的小行李箱推測,此人應是從外地回來。
「沒,剛剛才到呢。」
兩人邊走邊說間話,漫步到對面大街。
「用過飯沒?」
「還沒呢,特地等你一塊兒。」權偌清突而提起方才的啞巴,「對了爸爸,剛會兒我坐車來,那車伕是個啞巴。」
權瑢生一聽見啞巴這二字,思緒意外停頓,「是么。」饒是如此,男人的面上仍保持著沉著冷靜。
「記得小時候有個啞巴叔叔跟咱們一塊住,見到那啞巴車伕就想起叔叔來了。」
權瑢生牽著女兒的手過馬路,眼底的黯然是藏了又藏。
「爸爸,您說他有沒有可能就是啞巴叔叔?」
「別說這麼多了,咱們吃餃子?」權瑢生完全不理會權偌清的假設。
權偌清於是不再多言,「就吃餃子吧。」
………………
權瑢生今日出門談了份古董交易,結束時已接近傍晚時分。他在大街口隨手欄了部三輪車,這個車伕很是勤勞,不過是輪子舊了些,震得權瑢生的身子晃呀晃的不太舒服。眼看再幾個路口就能抵達,車子的輪胎卻在此刻出了些差錯…
「對不住。」車伕趕緊煞車,下去查看輪胎。「這輪胎看是不成了。」他摸了摸微略凹扁的左側輪胎道。
「沒事。」權瑢生趕緊下車,立在路旁往路上尋找有無其他三輪車可搭。
「啞巴,這裡!這裡!」車伕朝對面一輛慢速經過的三輪車伕揮手呼喚。
那車伕一聽見喊叫便調頭騎到車伕面前。
「崔啞巴,行行好,幫我送這位先生一程。」
崔啞巴一回頭瞟上那位先生的模樣,張開嘴愣住許久也沒能反應過來。
權瑢生已坐上他那台三輪車,他手拍拍西裝褲,面上淡如冰水,「吾方路。」可誰又知那藏在衣袖下的一雙手是這樣的顫抖不已。崔啞巴愣愣的點了點頭,回身踩踏板,車子不急不緩的駛向前方道路。
權瑢生的眼瞳透過兩片小玻璃看著眼前這揮汗如雨的背影,那條脊椎骨緊貼著白色衣衫在結實的後背上頭劃出一道分隔線,他的眸子似是被什麼勾住,始終停在那上頭,隨後他轉眸,將目光挪向車把手上兩個隨風而轉的藍白小風車。
風也吹動他的髮絲,更吹動他的心。
崔啞巴專註的盯著前方道路,他什麼也不敢多想,甚至不敢想起從前的日子,彆扭的寂靜在他們之間環繞,一直持續到終點。
三輪車停在宅門口的那瞬間,啞巴的心也悄悄地跟著停止跳動。
「崔自安…」
幾根冰冷的手指輕柔的撫著直直打顫的脖頸,崔自安閉合雙眸屏住呼息。
「還記得這名字是誰給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