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家叄個兄弟身上無一不繼承了父親身上的戾氣,即便是看上去外表溫和的雲朗瘋狂起來都像頭野獸。
可這男人不一樣,他並不像是個很暴躁的人,卻也散發著汩汩寒涼。
陸縈兒站在他身側,目光在男人和對面女人之間來來回回遊走。
她閱人無數,眼下卻有些拿不準對面的女人是誰。她身在軍營里,卻穿著一襲淡色長裙,氣質溫和典雅。身量纖纖,面容嫵媚妖嬈,一雙狐媚上挑的眉眼同性看了都會心頭一震。
是母親,年紀不像,看著像是與自己年紀相仿;是姐姐,長得又不像。
可不管怎樣,妹妹喜歡那個男生,那男生也喜歡她。不管是秦家還是陸家最看重的便是情誼,如果她們互相愛慕自己沒有理由拆散情侶。
更何況從剛才男孩的反應來看,他也是極其在乎她的。
她瞥了秦厲衡一眼,他並不是個很有顧忌的人,生怕他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便先一步站在他面前。
“您好。”
她說話的同時微微頷首,一直冷凝的臉上終於沾上點笑意。“我是秦雨沐的姐姐,陸縈兒。”女人說完之後又側身攬住男人的手臂,仰頭看著他,和他對視而過之後眼中漫出繁星點點。
“他是雨沐的哥哥,秦厲衡。”
女人溫婉大氣,從剛才到現在經歷一場變故髮絲都沒亂一根,一副大家主母的模樣。她的身份不言而喻,虞卿瞭然,點點頭。
“你們好,我是沉雲曜的母親。”
她的回答讓陸縈兒神情明顯一愣,女人看了她許久,“您還真是年輕。”
有陸縈兒在旁邊,剛剛冷滯的氣氛緩和不少,到後來兩人甚至還能坐在一處聊上一會兒。秦厲衡從始至終一言未發,只在縈兒自我介紹的時候隨她點了點頭。
他漆黑的眸子里光彩複雜,目光緊鎖那扇大門。
時間過得緩慢,緊閉的病房門終於打開,軍醫輕手輕腳走出來關上門,又抬起胳膊擦著帽子里滲出的汗水。
“怎麼樣?”
精神始終高度緊張的是沉月,她年紀大了,能找到兒子已經是上天賜福,再禁不住任何痛苦打擊。她既不希望那個姑娘有事,也不希望自己的曾孫子有事,恐懼折磨了她許久,竟連剛才她們在旁邊說什麼都沒聽到。
醫生臉上的表情是放鬆的,虞卿看了一眼便也跟著鬆弛下來。
“孩子沒事了,但是要靜養,現在還不穩定。”
醫生話說完,包括秦厲衡在內的所有人都舒出一口氣。
他怎麼可能不擔心,這件事他只是和父親大致說了幾句,平時嚴厲的男人就已經準備要過來,最後還是他以母親做理由才把人攔住。
虞卿雙手抓握在胸前,眼神朝門縫裡探去,“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進去看她?”
“隨時可以,但是不能出聲。”
陸縈兒的目光從虞卿身上移開,水波流眄一周,輕輕抻了抻秦厲衡的衣袖。
“先讓她在這裡修養幾天吧,嗯?”女人的聲音溫柔,帶著無法抗拒的魔力。
“現在不好折騰她,大伯那裡我去說。如果是別人我不敢保證,但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會理解的。”
她朝著虞卿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先進去,等到樓道內沒人的時候她又散去左右將紅唇貼在男人耳根。
“你可不能做個壞舅舅,霍叔叔當年都沒嫌棄你。”
男人臉上忽然變色,女人說的話戳中他的硬傷。他自己心裡明白,所以才能平靜地站在這裡。未幾他動了動喉結,反手抱住她纖弱的肩膀,食指和拇指輕輕捏著軟肉。
陸縈兒低頭笑起來。
這就是默認了
男人摟著女孩去找小兔,碰上抱著她的沉雲朗。
看到孩子沒事沉安安心中一塊巨石落地,脫開男人手臂的禁錮就要去抱她,可小姑娘並不離開少年的懷抱,甚至雙臂還環得更緊,小腦袋一直朝著他肩窩裡扎。
“還是我來吧。”沉雲朗看了眼小兔依然掛著水汽的白色眼睫,宛如一片下過雨之後的雲朵。
“她嚇壞了。”
女孩睨到哥哥手臂上的牙印,懸在空中的雙手一頓,僵滯了幾秒鐘之後還是落下。
她大致能想到發生了什麼,只是心中一疼,難為了這麼小的孩子。
沉雲朗英眉始終皺著,他站在這裡自然也看到發瘋的弟弟。把外套往上拉了拉,遮住孩子視線,越過妹妹向淌著一片紅色溪水的地方走去。
“可以了,回去看看她吧。”
他沒一開始就來勸是知道勸不住,沉雲曜和他胸前的狼頭刺青一樣兇殘,他的愛和恨都直來直去毫不猶豫,不發泄夠自己的慾望是不會罷休的。
滿身血跡的少年將人頭當作皮球來回滾動,突出面目的五官快被粗糙的地面磨平,碎石縫隙里摻著大量破碎的血肉。
他慢慢抬起頭,映入眼帘的先是兩條長腿和已經蹭上灰塵和紅緋的白襯衣,然後再是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俊臉。
他張了張口,瞥到衣服邊角露出的一茬白毛,到嘴邊的話終歸是沒有說。
女孩從車窗上向外巴望,她視線緊粘在遠處的小路中央,看著二哥從地上拉起叄哥才驀地閉上眼。
車裡只有她和沉初兩人,沉初看著女孩回身攤在靠背上,手伸到一旁關上車窗。
黑色玻璃緩緩上升,車廂內轉而變成一個封閉的空間。大部分光線被隔絕,聲音更是被阻擋在外,一瞬間變得昏暗而幽靜。
“安安。”
男人的聲音在密閉的車廂里回蕩,低沉又充滿柔情的聲線讓她睫毛一顫,繼而慢慢睜開眼。
她在他的唇快要觸碰到自己時捧住他的臉,蘊藏繁星的眼波流觀他的眉眼。
“我該記得你的。”
他們離得那麼近,近到她一說話高翹的唇珠便和他的唇縫相蹭。
她該記得他,讓他不至於一人面對黑暗這麼多年。
“這裡我們來過,小兔剛剛就藏在那個屋子裡。”
“有紅色的大門,有帶隔板的柜子,是你當時把我藏進去的地方。”
男人身體在抖,又猛地頓住,眼眸中倏然蒙上微弱水光反射光影。
“我做了一個夢,大概是夢。夢裡有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醫務室那扇窗戶,地磚是我最討厭的黑白格。周圍都是房間,每個屋裡都是過去的事。我好像在看電影,記得的不記得的全都在眼前重現。”
她粉唇微微開合,吻上他一側鎖骨又慢慢向下探尋。他身上的疤痕歷經歲月依然清晰可見,纖指輕撫,她閉著眼感受那些紋路。
他感覺到順著胸口流下的溫熱濡濕,張開口想說什麼,卻被女孩一吻封之。她知道說什麼都顯得單薄的感覺,所以貼心地幫他解決困惑。
唇舌纏綿,這個吻極致溫柔。與沉初的大部分記憶都是他的瘋狂肆意,少有如此平靜的時候。可她現在已經回憶起過去,本來的他不瘋不狂,就是這麼純良。她想補回這段空白,找回那個儒雅少年。
而沉初的心情是複雜的。
說複雜是因為他無法準確用一種情緒來表述現在的自己,是開心或者辛酸都無法形容。他只覺得過去十幾年的執著在這一瞬間都變得不重要,就像他剛剛將自己的仇人讓給弟弟,也都覺得無所謂。
那些執念大抵只是想掩蓋被冰冷包裹而又無法掙脫的內心,是理由也是掩飾,就好像必須有個支撐他才能有繼續活下去的念頭。而有人疼愛包容的人才不會這樣,只有心被填滿才能不計得失笑談明暗,也沒有什麼無法釋懷。
就像他深愛的姑娘,自己做了那麼畜生的事都能再給他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
他扯開唇角,卻讓專心親吻的女孩輕輕睜開眼睫。
她挑著秀眉睨他,“是我的技術不好嗎?”
未幾她垂下眼皮認真想了想,“我會努力練習的。”
他搖搖頭被她的可愛逗笑,“沒有,怎麼會,你什麼都是好的。”
說完之後緊跟著正色,“安安,謝謝你,我的過去不是傷害你的理由”他晃著眼睛,眼神下移看著擋住他嘴的柔荑。
他是想感謝她能原諒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她卻仰著上翹的唇角不讓他再說下去。
女孩唇上還沾著細碎如晶石般的津液,她眼中也閃著同樣清靈的光明。
胡茬刺著她嬌嫩的手心,有點癢。
不用說了,我們扯平了。”
“但是以後,你要對我好。我不是因為歉意才喜歡你,是因為你本心是好的。女人只會臣服給溫柔和發自內心的關愛,其他所有狂暴近似掠奪的手段都不會讓人傾心,只會增添厭惡。”
她移開手掌,看著他出了胡茬之後發青的下巴,配上他立體深邃的五官散發著無窮的男人味。從前她作為妹妹的時候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他,他算不上多清俊,卻是陽剛又堅毅。
沉安安竟有些失神,捂了捂發熱的臉頰。
“這是外公說的,記得嗎?”
沉初閉了閉眼。
他當然知道他的姑娘不會為了報恩而奉獻自己的餘生,這也是他最安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