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從淮的眼瞼一垂,眸光落了下去。
她知道,他現在在不安地等待她的審判。
席若棠做了個深呼吸,冷靜下來,不疾不徐道:“從淮,阿姨活到這個歲數,所得的經驗,知道的道理,可能真的比我們多得多。
“我一直都知道,我並不是個絕對理性的人,我是個戀愛腦,所以從不敢輕易喜歡上別人。但當我意識到,自己真的喜歡你的時候,我還是會勇敢地追求你。從淮,能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
“可是,當激情退去,只剩下平平淡淡的柴米油鹽時,我不知道,我們的愛情還能持續多久。
“人們總說,時間久了,愛情會變成親情。呵,真是奇怪,兩個沒有血緣的人,怎麼就能變成親情呢?就算我跟我爸媽鬧矛盾,揚言要斷絕關係,我依然是他們的女兒,骨血里留有他們的基因。但是,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戀人,說要斷絕關係,便是真的分手離婚,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說到這裡時,席若棠莫名傷感。
她吸了吸鼻子,繼續道:“從淮,當阿姨說,她可以給我叄百萬現金的時候,說實話,我心動了。”
聽到這句話,從淮抓著床單的手,緊攥成拳,因為過於用力,手背鼓起了青筋。
席若棠:“對於你,一個能全款提一輛賓士的人來說,那可能只是區區叄百萬而已。但是,對於我而言,有了這筆錢,我至少可以提前二叄十年退休,趁年輕去做很多我想做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我所能料想到的,最好的結果,是維持現狀;而最糟糕的結局,是我們中有人變了心,是我後悔沒有拿這叄百萬,去逍遙快活,是你後悔沒有跟阿姨回津水市,享受你應有的榮華富貴,我們相互指責,一地雞毛,最後狼狽不堪,分道揚鑣。”
她說了挺多,心情早已不復平靜,酸澀發脹,堵得慌,“從淮,如果你從未出現在我的世界里,我不會因這些事情而感到煩惱。”
從淮低垂著頭,輕聲道:“對不起。”
“你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如果不是你出現了,我不會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男孩子,我也無法體會到,什麼是愛情。”
席若棠說完,緩緩起身,手指輕撫他的臉頰。
屬於他的體溫,傳遞到她微涼的指尖。
她勾唇淺笑:“從淮,說了這麼多,最後,我還是選擇你。”
他明顯愣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那雙燦若星辰的鳳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真神奇。
如此昏暗的環境中,他的眼眸卻格外明亮,閃著光,照進了她的心裡。
她說不清他眼裡的光芒,名為“驚詫”,還是“憧憬”,亦或者,這光來源於她此時展現出來的所謂的“聖母的光輝”。
她與他兩兩相望,她率先酸了鼻子,“從淮,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將來會怎樣。我只知道,我現在很愛你,所以我不願傷害你,我不想看到你傷心難過,不想你失望地對我說,你看錯我了。”
回應她的,是一個熱烈的擁抱。
他緊緊抱著她的腰身,頭埋在她柔軟的腹部。
她感受到他身體細微的顫動,感受到他的手臂在慢慢收緊,怕弄疼她,他又鬆了幾分力道。
她眼眶一熱,淚珠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從淮,其實這件事情的選擇權,是在你手上。畢竟,阿姨真正想要的,是你。就算我離開了,你不願意,不配合,阿姨照樣拿你沒辦法。”
“是,我不願意。”從淮說話時,帶了輕微的鼻音,聽著悶悶的,“我不想跟那個女人上床,就算是找人代孕也不行……我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不是在愛和祝福里出生,而是作為一個工具人,來到這世上。”
席若棠輕撫他的頭,聽他斷斷續續地講他的故事。
深夜總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能叫人輕易放下防備,讓所有負面情緒都無所遁形。
在從淮的敘述中,她彷彿能看到一個自尊心強、富有優越感的小孩,是如何在家庭變故的打壓中,被窮困潦倒磨掉傲骨,艱難生活;又是如何在機緣巧合下,重拾希望,成為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的。
聽到他說,他的繼祖父、祖母,繼父和他母親,都想讓他娶他繼父的妹妹時,席若棠大吃一驚。
他還在說著:“聽到他們說,可以找人代孕時,我可恥地想,要不就這樣吧。雖然我最後還是跑了,但我當時,是真的動搖了。”
說完,他蹭了下她的腰腹。
一下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席若棠難以回神,恍惚間,她似乎聽到了他的哽咽。
他呼出的潮熱氣息透過薄薄的布料,貼上了她的肌膚。
她愕然。
他哭了?
“席若棠,我一直不想跟你提這些事,一是因為,差點被女人猥褻的事,說出來太丟人;二是因為,我真去取了精子,哪怕最終沒有成功。”他頓了下,“估計,跟繼父的妹妹結婚這事兒,你也從沒聽說過吧?”
“我的確沒聽說過。”席若棠道。
她低頭看著他的發頂,心臟一陣陣銳痛。
她總想查探他的過去,現如今,當他把自己身上的刺逐一拔下來,遞交給她,在她面前呈現他最純粹最脆弱的模樣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她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從淮,雖說不能完全做到感同身受,但是,如果換做是我,一想到我親媽,逼迫我嫁給一個大我十歲的、繼父的弟弟,要我跟他上床生孩子,還差點被他……我真的感覺噁心透了。”
從淮揉了下她的后腰,苦笑:“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共情,也不是想博你同情,只是想讓你知情而已。你別感同身受,又不是什麼好事。”
“席若棠,我跟你說的這些事,很大一部分,我都沒同旁人說過。”從淮說道。
他想起了那個雨夜,他迫切地想找人傾述——
談談他英年早逝的生父,聊聊和他相依為命卻又把他當棋子的母親,再說說自己這些年任性且魔幻的經歷。
沒想到,在這個晴朗的夜晚,他就這麼說了出來。
毫無保留,悉數交代。
沒有他自以為的歇斯底里,不甘屈辱,而是就這麼順暢,又磕絆地說完了。
“你拿捏著我的把柄。”他又蹭了蹭她的衣服,確保自己臉上、眼裡沒有淚水了,這才肯抬頭看她。
朦朧月色中,他的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席若棠拭去眼淚,強顏歡笑:“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