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臨水而建,洛潼說那是爺爺蓋的房子,曾經他們一大家子的人都住在那裡,後來一個個長大,離開,房子也就這樣空置下來,卻都不捨得拆。
謝恪遷跟在洛潼身後,看見大門上還倒貼著一對不完整的福字,大概是去年春節貼的,一年的雨打風吹下來早已陳舊褪色,殘敗得只剩部分。
鎖已被人打開,大門敞著條小小的縫隙,謝恪遷跟著洛潼進去,見她小心翼翼,自己也不由放輕了步子。房子里堆放了許多雜物,到處都落了層厚厚的灰,一看便知許多年都沒人住過。
他們最後在從前的卧室里找到了人。
窗帘沒有拉開,光線昏暗,照見空氣里漂浮的灰塵。杜蕙背對著他們坐在舊沙發上,正低頭看著什麼,洛潼走近些,看見那是張爸媽年輕時的老照片。
兩人的腦袋靠向對方,卻並沒有貼在一起,只是髮絲微微勾著,就像已經很近,笑得也拘謹,在那個年代,大家都不大擅長把愛表現得太熱烈。
洛潼沒有出聲,是杜蕙先回頭看見的他們,看見是他們,亮起的眼神一下子又黯淡。
洛潼輕聲說:“媽,晚點記得回。”
“知道,我心裡有數。”
洛潼從後面抱了抱她,輕輕把臉在肩上貼了貼,起身:“那我先走了。”
“回吧,”她說,“讓我跟你爸兩個人再待一會兒。”
洛潼又看了眼整個房間,離開時聽見身後傳來杜蕙的聲音,但不是在對她說,微微帶了些像是埋怨的語氣:“還以為你來看我。”
洛潼深吸口氣,走了出去。
謝恪遷跟在後頭,離開時順手掩上門,依舊跟著她,來到河邊。
今日有太陽,不過雲也多,時不時就將太陽埋起來,只留給他們滿面的水上寒風。洛潼看著被風吹皺的水面,謝恪遷看著她。
她這兩天都休息得不好,精神懨懨,眼下也沉靜,比往常他見過她最靜默的時候都要更脆弱遙遠一些。
“剛剛看見牆壁上有幾條畫上去的短線,”謝恪遷替她攏了攏外套,“是小時候給你量身高用的?”
洛潼神色柔和一些:“是啊。”
謝恪遷在腰下大致比了個高度:“最高的也只到這裡,十歲前嗎?”
“嗯,應該還是我在上小學的時候,”洛潼談起過去時,整個人就顯得鬆弛而溫和,少了這幾日最多見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我上小學的時候其實一般都跟爸媽住在學校的教職工宿舍,周末就回來。”
她轉頭看向水面:“那時河裡的水比這乾淨多了,我就跟朋友們下水玩,抓蝌蚪抓魚釣蝦,什麼都干過,後來長大點,搬到鎮上住,就沒再這樣玩過水了。”
“房子爸媽離婚的時候就賣了,爸爸把一大半的錢都留給媽媽和我,另一些給了大伯,那年我考上西大,媽媽就也去了西州,用這筆錢開了間花店,再後來,就遇到了梁叔。”
“但我還是最喜歡住在這裡的時候了。”洛潼轉過來看著他,很輕地笑了笑。
謝恪遷靜靜聽她說,她肯說話就是好的。
“嗯,聽起來很好。”
“我爸出事時騎的那輛車,那是好多年前的了,沒想到居然還能用,”洛潼像陷入回憶似的,“我印象里其實一直有個畫面,那時候我還小,可能還沒上小學,遇到收成忙的時候,爸爸就會帶著我和媽媽一起去地里幫爺爺奶奶的忙,去的時候就騎著那輛自行車,你見過吧,二八自行車……”
洛潼怕他不能理解,比劃幾下示意道:“就是那種前面有個橫杠的——”
“我知道。”
“嗯嗯,就是那種,去地里的時候我就坐在前面的橫杠上,我媽坐在後座,我爸負責載人,回來的時候就不能坐了,車上要放秸稈,爸爸不騎車,就推著走,媽媽就牽著我,我們一起走回家。”
洛潼忽然回頭看了看遠處的天,對謝恪遷說:“正好也像現在,是太陽下山前,特別漂亮。”
她臉上浮著掩飾過的傷心,謝恪遷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說:“要跟我去個地方么。”
“去哪兒?”
謝恪遷也看那邊的天:“追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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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岩神通廣大,一個電話過去,就不知道從哪給他們弄來兩輛自行車,然後功成身退地回到車裡去,那裡安靜,方便繼續辦公。洛潼嘴上說著謝老闆好會壓榨員工,扶著車卻不敢上。
謝恪遷說,他工資比你高,別太擔心。見洛潼的表情總算生動回來一些,他站到她身邊,替她扶好車龍頭,低聲說:“別怕。”
她昨夜也睡得不安穩,謝恪遷一直抱著她輕輕拍著背安撫,直到後半夜,現下她的猶豫畏怯也幾乎都寫在臉上,教人輕易看穿。可噩夢要克服,忽略只會任由其蔓長。
“沒關係,”謝恪遷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洛潼還是坐上了車座,她有許久沒騎自行車了,有些不習慣。
謝恪遷在另一輛自行車上,長腿蹬著地,轉臉看她:“太陽就要下山了。”
我們要快一點。
洛潼腳踩著踏板,在謝恪遷的注視下,稍一用力,終於向前。
站在原地時只是微風,騎行起來就不大一樣。冷風往人臉上吹,從隱約火辣辣的痛感逐漸變得麻木,最後竟熱起來。
時過境遷,這條路修得寬闊,路上少有行人,洛潼一直前行,腦中思緒紛亂,從不由去想爸爸出事時會是什麼場景,再到想起過去,他們一家叄口的背影在夕陽下拖得很長,再到漸漸什麼也想不起來,只剩一個念頭,要一直往前,要追到太陽。
喪樂不知何時又起,漸漸落在身後,成為遙遠的音節,最後一點也聽不見了。
謝恪遷在她外側的車道,始終緊緊跟著,見著有車來便提醒,這條南北縱向的長路彷彿沒有盡頭,他們一路騎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迎面而來的風彷彿把她托起,洛潼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輕盈起來,她聽見謝恪遷的聲音夾雜在風聲中傳來,他說:“你看太陽。”
洛潼轉過頭,近處的綠植荒草通通後退得快,遙遠的天際懸著一輪圓日,夕陽最柔和,直視也不覺得多晃眼。它就在那裡,她不停這麼追著,好似真的一點點在離它更近。
近來在新修高速路,運來的泥土壘起座小小的坡,坡上並肩停著兩輛自行車,車旁站著兩個人,他們面朝著落日,身後的地面上拉開兩道長長的影子。
洛潼張開雙臂,抱了滿懷的陽光,她闔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冷空氣鑽進腹腔,卻不讓人覺得冷,反倒可以涼一涼剛因騎行而沸騰起的血液。
天際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鋪開,赤色、金色流光溢彩,洛潼望著遠方,胸腔忽而隨之開闊起來。
謝恪遷的眼底映出熱烈的雲彩,同時映照出她。
她臉很紅,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因運動而起,總之好看,眼裡也終於有了神采,她轉過臉來看他的時候,難得再次見著了真心的笑意。
相比哭,她還是笑著更好看些。
謝恪遷也望向夕陽,嘴角噙著笑:“它還沒下山,我們算追上了吧。”
良久聽見洛潼“嗯”了聲。
謝恪遷問:“冷嗎?”
“不冷。”
他還是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捂了捂,手心是熱的,手背卻被風吹得涼。
專心給她取暖的間隙,她忽然靠近一步,而後踮起腳尖,仰頭。
謝恪遷動作一滯。
太陽還沒下山,他們被溫柔的夕陽籠罩著,接了一個輕盈的、綿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