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小半月,孟景終於能夠自如走動。
這一日,他照例在後院的竹林附近做些恢復性的鍛煉。
隔著扶疏的竹林,一個尖峭的聲音突然從斜刺里傳來,讓孟景動作微微一頓。
原來是幾個巨劍山莊的婢女正趁著當值的間隙,說著閑話。
“那孟公子是生得俊俏,可我們公子,也沒遜色多少吧,也不知馮小姐是怎麼想的。”
“人家好歹是結髮夫妻,夫君遭了難,做妻子的,總不能撒手不管吧…”
“你是不知道,我家的那天也去救人了,聽他說,那孟公子恐怕是跟極樂宗的人結了仇…那可是極樂宗!你說說,是夫妻情分重要,還是命重要?”
“竟是如此。”其他婢女紛紛詫異起來,其中一個遲疑道,“…這麼說,馮小姐他們也不應該在我們這久住了,否則極樂宗的人找上門來,我們巨劍山莊也要倒霉。”
“其實,”另一個訥訥道,“我今早去當值,碰巧看見馮小姐來找公子辭行,說這幾日便要帶著孟公子回京中的娘家去,還把貼身的首飾拿出來,叫我出門當了,換些雪花銀還給公子。”
眾女各自感嘆:“馮小姐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只可惜了公子這份心…”
……
剩下的孟景沒繼續聽了。
他隨意在石椅上坐下,將懷中的物什掏出來,握在掌中翻看。
聽說這些是他昏迷前,隨身攜帶的東西。
幾張銀票,數額挺大的,可惜浸透了血,完全不能用了。
一根同樣帶血的珠釵,一枚古樸但顯得陳舊的白玉環佩,不顯眼處刻著小小的“孟”字。
他打量了幾眼玉佩,猜想可能是自己身份的憑證,改天去查查,應該會有所收穫。
至於那根珠釵,他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誰的。
原來他從前會把妻子的貼身小物放在懷中,時時隨身攜帶。
怎麼說呢,他有點難以接受這樣的自己。
孟景又繞著園子走了片刻,然後遇見了正在練劍的樓關山。
樓關山對他挺熱情:“孟兄,你好些了么?”
他看著樓關山那張明顯沒經歷過挫折的小白臉,回想起剛才婢女們的對話,莫名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
樓關山脊背一寒,想了想,不知這莫名的寒意從何而來,於是將手中的劍遞了遞:“孟…孟兄是想…活動活動?”
孟景將他那把泛著銳光的長劍接了過去。
劍是好劍,就是太新了,也沒飲過血,像是擺設。
他腦海中劃過這樣一個念頭,本能地一翻手腕,長劍便在他手上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
身體的記憶仍在。
孟景的劍有他自己特有的風格,狠、快、大開大合,沒有一點多餘的花架子,就是存粹的殺人技。
耳邊傳來樓關山的連聲讚歎,他手掌都拍紅了。待孟景收了勢,他趕上前幾步:“孟兄,可以教教我么?”
他混不吝慣了,知道絕學不外傳的道理,就當場要拜孟景作師父。
其實那些婢女說的也不全對。
樓關山見了孟公子這樣的人物,他怎會再覬覦他的妻子?
早在客棧一面之後,那些旖旎的心思,尚未生根發芽,就被他自己掐斷了。
孟景見他確是赤子之心,想了想,竟受了他這一拜,抬手教了他好幾招。
樓關山的眼神亮起來,兩人一教一學,竟耗去一個下午。
馮玉殊尋到二人時,樓關山滿頭大汗,白凈的臉熱得發紅,還在複習那幾招,已經有模有樣了。
見了馮玉殊,他用袍袖抹了一把額邊的汗,毫無違和感地叫了聲:“師母。”
馮玉殊:?
孟景也看了一眼馮玉殊,沒有說話,好似默認。
馮玉殊向他也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為何她就出了個門,他就多了個便宜徒弟?
但樓關山此人,確實是萬事從心,說過的話隔日便忘也是常有的,不能用常理推斷。
她也就什麼都沒問,直接說正事:“我置辦了些必需品,過幾日便可啟程回京了。”
樓關山一愣:“何必這麼著急…”
又想到他們二人出了那麼大的事情,確實也不好一直漂泊在外。
他便不好再挽留,只道:“只可惜相逢日短,改日我去京城,一定去找你們。”
馮玉殊點點頭,也說:“你一定要來,這份天大的恩情,我是要還的。”
兩人又說了些瑣碎的事務,孟景在一旁靜靜聽著,沒說什麼。
馮玉殊瞥了他好幾眼,見他沒有反對,心下默默鬆了口氣。
這一夜,芸娘來了馮玉殊的小院,同她道別。
來接她的家人有些神秘,侍衛裝束打扮頗有些講究,僕從進退也極有分寸,卻看不出身份。
她也是回京的。
芸娘大半張臉掩在披風的兜帽中,在巨劍山莊的門口與馮玉殊一行人告別,眼眶微微發紅。
馮玉殊回握她有些冰冷的手,寬慰道:“雖然不能同行,但也算是同歸,總會再見的。”
倒是雲錦選擇了一直留在馮玉殊身邊。
她和芸娘也很有些情誼,卻還是道:“你們都是嬌貴小姐,我命賤,原本去哪都是討生活罷了,只是她性子太軟弱,還是你對我的胃口些。”
她現在是馮玉殊的貼身婢女,說出這樣直白的話來,馮玉殊只是微微一笑,不以為忤。
第二日清晨,天仍未完全放亮,已有幾輛馬車候在了巨劍山莊門口。
樓關山正吩咐下人把給馮玉殊一行人路上準備的行李搬上馬車。
許是實在太早,他今日沒穿他那些花里胡哨的騷包衣服,只簡單披了件大氅在外面,裡面是單薄素色的單衣。
秋日露結寒氣的晨曦時分,想是有些冷的,他跺了跺有些僵的腳,又將手放到唇邊哈了口氣。
見雲錦扶著馮玉殊出來了,他回過頭來,眼笑成兩彎新月,對馮玉殊道:“昨夜降溫了,你睡得好么?”
馮玉殊點點頭,將寫了自家名姓住址的小箋遞給他:“若要來信,便寄到這裡。”
樓關山接過,掃過“國公府”幾個字,故作怪模樣“嘶”了聲,笑出聲來:“原來是國公府的小姐。”
他在蒙蒙的霧氣中目送雲錦扶著馮玉殊上了轎,許是吹了風,白凈的眼皮微微泛紅,他揉揉眼,朝她揮了揮手。
轎簾放下來,馮玉殊的身影消失在之後,也隔絕了他的視線。
因為孟景已在轎中,叄人難免逼仄,雲錦為馮玉殊打下了轎簾,自己便轉頭去後面的馬車坐著了。
厚重的轎簾遮擋住外面的涼氣,將裡外隔成兩個世界。
馮玉殊一進來,轎內便浮開一陣極淡的馨香。
孟景叉著一雙長腿,沉默地坐在裡面,撩起眼皮,鷹隼一樣的眼,看了過來。
馮玉殊卻不知他為何這樣看著自己,心中打起鼓來,於是有些拘謹在他身側坐下,一時無話。
總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了。
約莫是,從前兩人並未在如此逼仄的環境獨處過,他又在傷中,常常淡化了他身上的威懾感。
孟景靠著轎壁,同往常一樣,沒有搭話的意思,再次闔目,抱臂小憩起來。
滄州入京的官道年久失修,不算平坦。
路途又久,顛得馮玉殊屁股疼。
而且,此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一個難言之隱,將會引發一場怎樣的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