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鳳鳴下令誅殺苗姿的消息傳來時,正是融融的暖春。
庭中春草方生,楊柳剛發新枝,幾簇嫩葉,一些細細的柳絮,在春風裡暗涌。
書房大門緊閉,有一個面色沉肅的帶刀侍從守在門邊,不是馮玉殊熟悉的阿武或十步。
正是他前幾日從京城風塵僕僕地趕回,為孟景帶回了苗姿身死的消息。
他虎口抵著刀身,突然耳朵微動,驀地轉了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掃向西側的迴廊。
逐漸清晰的腳步聲傳來。
是馮玉殊和她的婢女。她穿過長長的迴廊,步履有些匆忙,環佩輕響,鬢邊珠釵也微微晃動,煙綠羅裙如水波一樣,隨著她的步子,窸窸窣窣,拂過柔軟的繡鞋鞋面。
嫪憑此次回滄州前,並未見過馮玉殊,是以比起親近她的阿武、十步,便公事公辦得多。
他身形一閃,微垂了頭,擋在馮玉殊身前幾步遠之處。
馮玉殊抬頭,眸光淡淡,看了他一眼,等他一個解釋。
嫪憑低了頭行禮:“夫人恕罪,堂主在內處理機要,吩咐過任何人不得打擾。”
任何人?
從來都不包括她的。
馮玉殊眸光一閃,還當他只是對滄州內宅的情況不甚熟悉,並不為難他,只道:“那你進去通傳一聲,就說是我。”
她說完,輕手輕腳地從雲錦手中接過冒著一點熱氣的銀耳羹,便真的站定了等他。
嫪憑頓了頓,卻沒有動,低首抱拳再次道:“夫人恕罪。堂主有令,包括夫人,任何人不得打擾。”
這回連雲錦,還有身後的幾個婢女都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這樣啊。”馮玉殊也微微一怔,面上不見慍怒,反有幾分若有所思。
或許他真有什麼要緊事,她慣來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便頷首道:“如此,那你便替我將這個送進去吧。”
她點點銀耳羹。
嫪憑低道了聲“是”,躬身將銀耳羹接過了,默默恭送馮玉殊走遠了。
孟七宅中有一位賢德的夫人,這逸聞之稀罕,連常駐京城的逐風樓中人也有所耳聞、個個嘖嘖稱奇。
他這幾日回滄州,終於見到這位傳聞中的夫人,倒真覺傳言非虛。
嫪憑腦中滑過這許多念頭,轉身推開了門,目不斜視地走進書房,將銀耳羹擺在了書案上。
書房內竟然寂寂無人。
軒窗緊閉,書案上竹櫝公文迭了高高一摞,有些隨意攤開,好似上一刻還曾有人在此辦公,不知何時,已經人走茶涼。
一扇精雅的錦屏,將書案和內間隔開,只錦屏上隱約映出一點人影,還有低低的、壓抑的呼吸。
嫪憑規矩無比,垂著頭,視線一直落在地上,默默退了出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雲錦皺著眉,好睏惑模樣,想了又想,突然想到一個可能。
她渾身一個激靈,驀地抓住馮玉殊的手腕道:“小姐…孟景他,他該不會是在為…苗姿難過,又不想讓小姐知道吧?”
馮玉殊回到了房中,聞言默默地放下了手邊的茶,沉吟了片刻,才道:“…不會吧。”
她叫雲錦不必多想,便自顧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只是等她處理了個把時辰的賬目,又見了幾個管理善堂的僕婦,終於也到了她無事可做的時候。
天色已經暗沉下來。夜間仍有些殘餘的春寒,雲錦便還是將晚膳布在房中。
孟景還是沒回來。嫪憑倒是來了一遭,說是奉命來傳達孟景口諭,請馮玉殊先用膳。
兩主僕便默默地用了膳,罕見地,有些沉悶的氣氛蔓延開。
好半會兒,雲錦擱了箸,猶猶豫豫道:“小姐,要不,你還是去看看吧。”
這都傷心一天了,也太過了。
馮玉殊仍秀氣使著箸,面色無甚波動。抿了唇,淡聲道:“無妨,他想一個人待著,便讓他待著。”
她說到做到。
晚膳過後,便自去沐浴,將外間的燈熄了,只余內間一盞,半倚在軟榻上瞧話本。
期間雲錦進來過一次,提醒她時辰已晚。
孟景卻遲遲未歸。
馮玉殊默默將話本擱了,只道:“我知道了,這便睡了。你遣人去傳我話,就說我已經睡下,不給他留門了。”
雲錦便替她熄了燈。
從房中轉出來,終究不忿,又先遣了婢女去問,嫪憑還是之前傳話的那一句“堂主今晚宿在書房,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雲錦擰了眉,才來傳話,見那書房內室,確實燃著燭燈,窗紙之上,也隱隱映出一團身影來。
她輕哼了聲,雖被嫪憑攔在門外,也不妨礙她叉起腰來,對著窗刻意揚高了聲音道:“不回來便不回來罷,我不過來通傳一聲,我家小姐已經睡下了。”
嫪憑冷冷呵了聲“放肆”,長刀在虛空中一揮,竟上來趕她。
她在孟宅肆意慣了,連十步、阿武也知她對孟景不怎尊重的。這下被他動作唬了一跳,連連退了幾步,邊退,還頑強地將話講完了,才氣呼呼地回到了馮玉殊院中。
回來后,雲錦發熱的腦子才慢慢冷靜下來。
孟景扈從的態度,很大程度代表著孟景的態度。
孟景終非良善之人,她能肆意暢快,不過沾了馮玉殊的光。而男人對女人的愛意,也常常飄渺。
她心下揣揣,琢磨不出孟景這番微妙的態度到底何意,簡直要坐立不安,不得安眠,覺得必須要讓馮玉殊知悉,於是猶猶豫豫,又敲響了房門,將方才自己在書房前鬧出的一遭,原原本本地同馮玉殊講了。
她遲疑著,繼續道:“小姐,我方才鬧出那麼大動靜,可…房中卻沒半點反應。”
要是平常,一日未見了,聽說馮玉殊已經睡下,依孟景的性子,再多的事務,也早耐不住,要先去看她一眼了。
馮玉殊從團團的錦被中探出頭來,看她一眼,道:“我知道了。”
說實話,她心中也沒有她面上那樣平靜。
就算閉上眼,也總覺心微微懸起,落不到實處。
撇了眼空蕩蕩的半邊床榻,她嘆了口氣,默默披衣下榻:“我去看看。”
婢女為她提著風燈,一路走過迴廊,風燈明明滅滅,好似一顆暗色的星子。
嫪憑抬起了頭,一瞬間警覺起來,抬手提起了刀,擋在門前:“更深露重,夫人何不安寢?屬下不過奉命行事,還請夫人莫要為難。”
馮玉殊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眸光清亮。望著他,平靜道:“若我非要進去呢?”
嫪憑不說話,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片刻后才道:“屬下決心奉命行事,不敢有違堂主令。”
馮玉殊笑了笑,竟置若罔聞,自顧自又向前了一步,刀刃便堪堪離她胸前,不過一寸。
嫪憑終於露出馬腳,握住刀柄的大手一抖,刀刃又退了一寸。
馮玉殊並不意外,只輕聲道:“恐怕,這也是堂主令吧。你不敢真的傷我。”
嫪憑沒有作聲,是一種默認。
“我要進去。”
“讓她進來。”
在她說話的同時,房中驀地傳出了孟景的聲音。
馮玉殊一怔。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好似被揉碎了的一團,真像難過極了,哭過了一般。
她心想,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