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
雕花的正牆之中,深深地釘入了幾枚鐵蒺藜,才方切割開夜風的鐵片,猶有微微的餘震。
好似某種無聲的警告,讓滿堂好似無頭蒼蠅般四下逃竄的賓客,驚恐地全僵在原地,一齊噤了聲。
陳子蟠跌在地上,直著身子,只屁股和腿運動,一點一點地往後挪,直到…
碰上了陳王氏的腿。
盛裝的陳王氏茫然地坐在主位上,一隻手扶住兒子的肩膀。
馮如明一家早躲在角落,試圖混入赴宴的賓客中。
今夜無星,月光明亮,堂外一閃而過的、銳利的刀光如此明顯。
刀戈之聲戛然而止。
無論是主人、還是賓客,都無聲地翹首望著,心中測測不安:是護衛們已經殺死了那闖宴的兇徒了么?
堂外的夜風,隱隱送來血的腥氣。
百來人的華宴,人人屏息著,沒有一人敢先出去看看。
片刻的靜默后,外面終於傳來腳步聲。
黑衣黑髮黑瞳的少年將刀提在手中,手腕隨意一翻,刀光隨之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一步一步,走入堂來。
他眸中有點漫不經心的漠然,好似只是飯後散心,不小心誤入了誰家的喜宴。
視線掃過之處,某個角落,驀然響起一聲突兀的嗚咽,又戛然而止。原來是一個婦人懷中尚且年幼的孩子受了驚,忍不住哭叫出聲,婦人忙驚恐地捂住了他的嘴。
少年毫無反應,只移開視線,走近了陳子蟠,在他身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一眼。
陳子蟠退無可退,徒勞地縮起了脖子和腿。
“你….!!!”
那一瞬,他看清了少年的相貌,雙眼一瞬圓睜,好似認出了他。
是了,在去馮府的那條路上,他們曾有一面之緣。
陳子蟠滿面驚懼地盯著他。少年人再次狹路相逢,只不過這一次,他是來索命的死神。
他感知到孟景身上洶湧暴漲的殺意。
陳子蟠哆嗦起來。
果然,刀刃抵上了他抖如糠篩的脖頸,他涕淚橫流,哀求出聲:“不要...不要殺我...”
陳王氏也哭嚎出聲,撲到他身上,想用身體護住自己的兒子。
少年卻突然鬆鬆地放開了刀,一腳踏在他胸口上。
他將陳子蟠踹翻在地,踢了踢他的臉,神情冰冷,眼底有一絲嫌惡。
他說:“你怎麼敢。”
陳子蟠仰面躺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似一隻破風箱。
他身下,慢慢沁出一灘淡黃的、腥臭的水跡來。
滿室死寂中,堂外默默地探出一個頭來。
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困惑、而又不敢出聲地看著這一切。
這女子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了,一身陪嫁婢女的打扮,沒有什麼表情,也看不出驚懼,只默默指了一個方向。
角落中的馮如明和王夫人對視了一眼,分明看到了對方眼底寫滿驚疑不定。
那..那不是姓孟的那個小子么?剛剛外面那個,那個指路的,是不是,是不是雲錦?
那廂陳王氏茫然地望了一眼堂中的情狀,慘然滑落在地,捂著臉痛哭出聲。
滿堂賓客也盯著少年的背影,面面相覷,卻無人敢攔。
馮玉殊等來等去,也沒等到雲錦回來。
屋外靜悄悄的,竟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她有些好奇,正想掀開喜帕來偷看一眼,房門外卻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怎麼像是男子的腳步?
難道酒宴已經結束了么…
馮玉殊一驚,忙將酒盞放回原處,息了念頭,正襟危坐起來。
又覺得耳後隱隱發熱,想來無論做怎樣多的心理建設,這一刻來臨時,總歸是要緊張的。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驀然推開了。
這人推門的力度不算大,頗有些小心翼翼之感。
馮玉殊就在心中想,嗯...都說陳子蟠腎虛,看來所言非虛。
她等啊,等啊,等,終於等到一個高大的影子,走到她面前,將她整個人攏在了陰影里。
她終於無法再胡思亂想了,只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一瞬間停止的呼吸。
掌心中微沁著冷汗,而她無意識地輕輕,發著抖。
緊張,恐懼,和,抗拒。
喜帕被人挑起,馮玉殊倏地閉上了雙眼。
無法自控地,幾滴淚珠順著她豐潤的雙頰,滾落下來。
她咬著下唇,極其輕微地發著抖,死活不願睜開眼睛。
不願意。
原來她不願意。
無論怎麼軟弱,屈從,欺人欺己,也無法拗過自己的心。
她哀慟了一聲,淚水無法抑制地往外淌。
好半會兒,一隻微涼的手,輕輕覆上了她的臉。
她好似應激的幼鳥,渾身一顫,將臉撇開,也下意識地睜開了雙眼。
下一秒,她看見了孟景的臉。
他站在她面前,一隻手還保持著挑起喜帕的姿勢,黑睫半垂,低下頭來看她。
漆黑的瞳仁中映出她驚訝的臉。
她好似一隻呆鳥,一下子就不動了,只懵懂地眨了幾下眼,沒淌完的眼淚順著她面頰滑落。
少年的手掌動了動,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撫去了她眼下淚痕。
見她呆愣愣的,沒有閃避,眸光微閃,薄唇微不可見地挑了一下,眼睛只盯著她,有些小意討好的意味。
馮玉殊微怔,終於回過神來,眸光冷下來,猶豫道:“怎麼是你?”
他甚至沒聽過馮玉殊用這樣冷淡的語氣說話,更別說這副距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
他向來寡言,不知說什麼,只抿唇道:“你不準嫁他。”
旁人聽來,這大概是一句威脅,可怖得很,馮玉殊只覺他蠻橫無理,抬眼剜了他一眼:“憑什麼?”
她微微挑起了下巴,拿出她慣常的、從前從不對孟景用的、綿里藏針的語調來了。
“你既已失約,又來管我做什麼?”
說著,又湧起一股淚意,她只覺難堪,不願孟景輕賤了自己,忙咬了唇,生生止住了:“罷了,你我本不是同路人,從前是我一廂情願,偏要勉強。“
從前那樣捧出一顆心,以後,再不會了。
馮玉殊心中鈍鈍發痛,索性不再看他,只緊抿著唇,透出幾分倔強神色來:“如今我已作他人婦,以後縱相見,便橋歸橋、路歸路,也只作不識便是。”
她認真說完,等了一陣,見他還像一座小山似的,杵在自己眼前,忍不住抬眼:“你怎麼還不走?”
靜默許久,有些低的嗓音,靜靜地回蕩在屋內。
“對不起。”孟景抿著唇,很輕地吐出一句,在她身前屈膝蹲了下來,與她平視,“對不起。”
馮玉殊心中一跳,眸光微閃,心跳漸如擂鼓,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他從她目光中感受到她決絕之意,心中愈加慌亂,好似被一隻手攥住了心臟,呼吸困難。
這樣的境況下,他竟也不知為自己辯解,只是固執地抿著唇,一雙漆黑的眸盯著她,濕漉漉的,好似終於被馴服的小狗。
良久,他終於抿唇低道:“如果是我,偏要勉強呢?“
屋外,官兵和陳府僅存的一些侍衛,悄悄地,訓練有素地包圍了整間屋子。
孟景微微動了動。
馮玉殊亦看見了窗外凌亂的人影和火光。
她有些慌亂地回頭,認真地看了他最後一眼,終於落下淚來:“孟景,你快走吧。”
孟景沒有作聲。他黑眸中也映出窗外凌亂的光來,卻有幾分難辨的、野心難馴的意味。
他身形一動,手穿過馮玉殊腰后和腿彎,竟輕鬆將人抱了起來,從窗外掠了出去。
“發!!”地上,密密麻麻好似蟻群的人和光點中間,不知是誰下了命令。
無數只箭簇破空追風而來。
今夜的月光如此明亮,眾人都看得分明。
年輕的兇徒劫走了新娘,大紅嫁衣如華麗的羽尾,在漆黑的夜空中鋪展開來,好似一隻振翅遠飛的鳳凰。
又好似一尾魚,游曳於空如無物的湛藍海中,以至於京中後來有詩流傳:
鯉魚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