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盡頭(古言1v1H) - 29.縱相逢對面不識(2)

正是雞鳴破曉之時,萬物仍籠罩在朦朧的晨光之中,整個東院卻已漸漸醒來了,進入一種有條不紊的忙碌之中。
“小姐。”雲錦進了屋來,伺候馮玉殊洗漱。
一個婢女為她取來了嫁衣鳳冠,此時正鋪展在床榻上。
馮玉殊坐到了妝鏡前,揉了揉眼睛,有幾分睏倦神色,默默地取了濕帕子洗漱。
她眼下有淡淡的鴉青,是失眠了一夜的痕迹。
雲錦將洗漱的用具收了,迴轉過來,站在院子里,看著陳家派來的家僕將幾個紅木箱子放上擔架。
哪些箱子里放著易碎的瓷器,哪些收納的是重要物什,她早已交代過,只是不放心,便站在旁邊盯著。
外面人來人往,將東院差不多搬空了。
馮玉殊默默地用了早膳,看著窗外逐漸升高的日頭,一個早晨,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雲錦進來了,將一物攤開在手心:“小姐,庫房要清空了,這東西,收到哪個箱子里?”
那玉佩在馮玉殊眼皮下晃了晃,她看了一眼,好似被針戳了一下,眼眶一下子泛起紅來。
偏過頭,抿唇道:“這才多久,便已和旁人濃情蜜意,我還念著他作甚?扔了埋了,怎樣都好,再不要到我眼前來了。”
雲錦嘆了口氣,應了聲“是”,也不知把這東西扔到哪去,畢竟這東西想來貴重,讓馮府的人撿了去,豈不是讓他們白佔了便宜?
她思來想去,繞到屋子後面,趁四下無人,尋了顆順眼的桃樹,就埋在樹下。
午間過後,東院更加擁擠起來。
陳家的僕婦進來了,在馮玉殊的房中燃上了一支清香,直熏得整間屋子煙霧繚繞。
來來往往的婢女被熏得咳嗽,悄悄地將門縫開大了些,想讓霧氣散出去一些。
陳家的僕婦忙制止了:“哎,不能開門,當心散了喜氣。”
香案上,擺了蓮子、紅棗、湯丸若干碗,生果、燒肉、雞心許多碟,取“早生貴子”之意。
馮玉殊被一個僕婦攙著,也取了叄支香,在香案前磕了頭。
僕婦提醒喜娘子該“喜慶些”,馮玉殊微勾了勾唇,沒有作聲。
她禮節周到,除面上無甚喜氣,簡直無可挑剔,但她又一聲不吭,實在膈應人。
僕婦有些尷尬地走完整個進香的流程。
熟悉她的人卻知,這是她慣常無意識下作出的消極而柔軟的抵抗。
“該更衣了,小姐。”一個面生的婢女探進頭來,提醒馮玉殊。
外面雲錦聽見了,忙進來幫她。
約莫之前做過一次,這一次熟練了許多。嫁衣繁複,她一件件替她披上,繫上系帶,最後一粒一粒,仔細扣上前襟的同心結扣。
她隨手撫平了馮玉殊下擺並不明顯的皺褶,抬起眼來,眸光閃動,笑了笑:“小姐,好了。”
幾月前相似的場景猶在眼前,故事中的人卻換了蒼涼心境。
挽碧在門外探進頭來,看她們弄好了,才道:“好命婆來了。”
她扶了個銀髮蒼蒼的老婦人進來。照常理,這時屋中應有新娘的女性長輩觀禮,但馮玉殊沒有,她身後空空蕩蕩,就靜默地坐在原處,等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走進來,替她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叄梳梳到兒孫滿地。
梳子順順噹噹地穿過馮玉殊披散在身後的青絲。
老婦人的語調有些渾濁,比起念,更像一首拉長了腔調的歌。
禮畢,馮玉殊向老婦人頷首一禮。
雲錦走上前來,替她綰髮、上妝。
薄暮已近,到了迎親的時刻了。
陳家的人馬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停在了獸頭大門前。
為首的新郎官一身大紅的喜袍,坐在迎親的馬上,面上一團喜氣,好似喜宴還未開場,他就已經吃醉了酒,時不時對看熱鬧的百姓抬手作揖,春風得意,頗有一朝看盡長安花的快意。
陳子蟠確實是從妓坊中剛出來,吃了酒,宿醉未醒,今晨火急火燎地趕回家中,又換了喜袍出來接親。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旁人是如何在背後議論他的。只是他從根子里爛透了,又沒有真心把馮玉殊當作妻子看待,妓子還是千金小姐,對他而言,不過都是床伴,聽說對方是個美嬌娘,便只等著春風一度。
他滿腦子房中事,竟莫名其妙笑出聲來。
眾人當他是高興,不覺奇怪,目光仍定定投向著馮府的大門。
一陣騷動和低語響起。
陳子蟠眼神一亮,從馬背上坐直了,眼直勾勾地瞧著馮玉殊從門后繞出來。
她戴著鳳冠霞帔,自然看不出樣貌,卻也看得出身段漂亮。
一段素白的脖頸處,同心結雖扣得嚴實,卻遮不住高聳柔軟的胸脯。
往下是裊裊婷婷的纖腰和臀,隨著她腳步,紅裙擺落在繡鞋面上,隨著她步伐,輕輕拂動。
新娘子目不斜視,由一個婢女牽著,進了轎中。
馮府到陳府的路,其實很近。
轎子微晃,馮玉殊在轎中,聽見街道上喧鬧的人聲。
道旁有許多看熱鬧的行人和孩童,接住了陳家僕婦拋出的喜糖堅果,便會高聲說幾句吉祥話,添些喜氣。
她百無聊賴地豎起耳朵,仔細辨別著,依稀是什麼“早生貴子”“百年好合”之類的,此起彼伏。
沒過多久,轎子突然一頓,停了下來。
一隻手,男人的手,掀開了轎簾一角,探了進來。
她從未見過,散發出的體溫和氣息也如此陌生。
馮玉殊遲疑了一瞬,如同這個時代大多數的女子一樣,伸出了手,輕輕搭了上去。
那隻手立馬將她緊握住了。
他將她拉出轎中。
她一瞬失了平衡,忙穩住身子,眼前珠翠亂響,又有些慌亂地扶了扶鳳冠。
入目是有些明亮的紅。
無數的燈影和人形在她眼帘前晃動,讓她感到暈眩。
有僕婦在她頭上撐開了傘,有少許的豆米落在她身上,大多數都被嫣紅的傘給擋了去。
她依稀記得這叫“喂金雞”,也是取“開枝散葉”的好意頭,想到撒豆米的人中該有雲錦,那此刻她應該就在她附近不遠,才讓她緊繃的神經,感到一點點安心。
陳子蟠的掌心出了許多汗,他卻抓她抓得死緊。
她心底升出微妙的反感,輕輕掙了掙,卻沒有掙開。
馮玉殊懵懂地聽著耳邊的吉祥話,好似自己是一隻小魚蝦,被裹脅在一朵大浪里,被推著,木木然地隨著那隻抓著她的手,默默磕頭。
潮水會褪去,她會獨自面對灘涂上一地狼藉。
珠翠劇烈地晃動著,因為蒙在喜帕中,清脆的聲響被無限放大,她耳畔幾乎只聽得這一種聲響。
為何珠翠糾纏在一起,這樣晃、這樣亂?
原是她低了頭,正對著眼前地上那雙陌生的腳,默默地拜下去。
禮成了。
她被幾個僕婦、婢女帶入了婚房。
僕婦婢女們圍在她身邊,說了好些吉祥話,才讓新娘子安心在屋中等著,自個兒捂嘴偷笑著,推門出去了。
明明成婚的是她,卻個個都好似比她高興,高興得真心實意,彷彿無論是怎樣的婚姻,都應該高興。
真是奇怪。
馮玉殊端坐在床上,微微皺起眉,茫茫地胡思亂想著。
她眼前垂下的珠翠已經安靜,將視線中大片朦朧的、暖調的紅切隔成窄窄的一小段、一小段。
屋子外隱約傳來鼎沸的人聲,她隱約能辨認出其中一個反覆響起的聲音,聒躁得很,有些志得意滿,像是主角。
陳子蟠。陳子蟠。陳子蟠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閉了眼,嘗試著逼自己想象,他是個怎樣的人。
然而,馮玉殊很快便徒勞地睜開眼,嘆了口氣。
她發現自己並不在乎。
這一日下來,她幾乎滴水未進,此時心中又是焦躁,於是掀開了喜帕一角,自己給自己斟了杯酒水,一氣灌了下去。
她用手給自己扇了扇風。
長夜漫漫,她心中的焦躁卻越來越甚,幾乎要到了坐不住的地步。
門外遙遠的喧鬧聲好似越來越響,又好似只是她的錯覺。
她又斟了杯酒水,正待喝下,驀然聽見門外雲錦輕叩了兩下門,隨後道:“小姐,前面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我去看看。”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