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玄的爹是個大商人,走遍大江南北做生意。接手的商品舉凡絲織品、布匹、茶、酒,或是高檔的藥材、首飾、狐裘、虎皮等等。不論一般百姓的生活用品,或是高官家中的奢侈品,有半數都經過他的手。不只如此,路上喊得出名字的大餐館,幾乎也是他經營的。
這位富商在當今的第二大城玄陵城有座堪比皇城的大宅子,裡頭甚至還有一座小湖、假山,專供其賞玩。
當柳玄出生之時,這位富商並無納妾,只有一個夫人,也只有柳玄一個孩子。這個兒子的到來,讓一家開心了許久,對他更是呵護至極,一刻也不敢讓他一個人待著,身旁總是跟著至少五位的侍婢。
從小他就是深居屋中,父親常年在外,母親便一人擔起父母二人的職務,對他的課業頗為嚴厲,對他的生活卻是無比溫柔。而父親每回捎信回府,從不問他的生活狀況,一般父親所關心兒子有沒有長高啊、有沒有長胖啊,在他的信中從未見過。他所關心的,只有柳玄的課業,例如識字識了多少?四書五經熟了嗎?諸如此類。雖然他不在身邊,所加諸的壓力卻不小。
他也因沒什麼機會離開家門,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人,自然也沒什麼朋友。平時只要溜到花園逗弄些蚱蜢,或是捉幾隻蝴蝶,便會被幾個侍婢拎回去,再受母親一頓罵。日子可以說是乏味至極。
一日,大約巳時便被幾個人死死地盯著,硬是要他好好坐在桌前習字。他實在是悶得慌,便趁人離開取午飯時,悄悄地從窗戶溜了出去。
在大宅子中亂逛。雖然他自小住在這,但還未曾將整間屋子瞧過一次,也由此可知,這座宅邸是如此大!
不知不覺地到了別院,這裡興許是給下人住的房間。走來走去,皆是侍婢的穿著。此時,見到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將掃把扔在地上,坐在一個小魚池旁,拿著樹枝沾著水在地上寫字。
大抵是營養不良的關係,男孩很是瘦小,身上的衣袍破破爛爛地,彷彿袋子般套在身上,有些黑黑的污漬,似乎幾年沒有清洗過。最奇特的是,他的頭髮竟是銀色的,整齊地束在腦後。那頭銀髮在陽光的照耀下,比柳玄手上的銀鐲子還亮眼。
柳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好奇地上前,見地上歪歪斜斜的全是一個「溰」字。
「凱?這是你的名字嗎?」十歲的柳玄,還不識得「溰」字,便自以為地將它視作「凱」。
見到有人來了,小男孩驚的站起,手中的樹枝「啪」一聲落到地上。他怯怯地打量眼前的人,身穿白色衣袍,卻是用極佳的布料,頭髮在腦後束起,插了一支玉製簪子,看來來頭不凡。
他的頭垂的更低了,以為這人是來責備自己的,小聲道:「抱歉。我、我立刻去掃地。」說罷,低著頭便要拾起掃把。
見他要走,柳玄連忙拉住他,道:「小凱,沒事的,我不是來催你幹活的。你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我不叫小凱,那是溰……」男孩的聲音細如蚊蚋。
一心想找人玩的柳玄壓根兒就沒聽見他的否認,興沖沖地道:「既然你是這裡的人,就來陪我玩吧!不會怎麼樣的!」
男孩有些手足無措地道:「我……我……娘說了,要我乖乖待在這,不能亂跑。」
柳玄歪著頭,疑惑道:「你娘也在這裡?」他知道,家中的侍婢是被爹娘賣掉還到這兒來的。既然是被賣了,為何這人的娘也在這?
男孩點點頭,道:「是。娘在這裡幫忙洗衣和做飯,哥哥去幫忙劈柴做些雜役,我力氣小,只能在這裡掃地。娘等會應該就會過來了,我得工作了。若是被她發現我偷懶,就會罰我一天不許吃飯。」
柳玄有些不悅的嘟起嘴,鬧脾氣地道:「工作工作,你這麼喜歡工作啊?你就和小荷小蓮她們一樣,悶死了!」
這個小男孩倒是很有耐心地回答:「我不喜歡工作,沒人喜歡工作的。只是,工作才有錢拿。為了生活,不喜歡也得做。」
興許是家中貧苦的緣故,這個男孩竟如此成熟。相較之下,柳玄就是個只會無理取鬧的孩子。
聽聞他的回答,正在氣頭上的柳玄想也不想地道:「你這麼缺錢啊?」
他雙手抱胸,轉身正欲離去,沒見到一滴淚珠緩緩地從男孩的眼眶流出。
此時,一個婦女提著裙子慌忙地跑到院子中,東張西望。「顧溰?顧溰,你在哪裡?」
這個魚池位於庭院的角落,婦人此時被一棵桃樹擋住,沒看到二人。
聽見母親的聲音,男孩又垂著頭,低聲道:「我……我的娘來了,我得走了。對不起。」說罷,緩緩地走向婦人。
柳玄自樹后探出頭,見婦人雙手抱胸,斥責道:「顧溰,方才去哪兒貪玩了?要知道,這份工作是夫人恩賜給我們的,得好好珍惜。我們不做,多的是人想做。懂嗎?你父親不在,如果不努力點如何撐得下去?」
柳玄忽然有些懊悔,感到有些對不起這個男孩。因為自己拉著對方,才害他遭一頓罵;且因自己的不懂事,誤會了他。
帶著愧疚的心情,踏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的房屋。甫踏入前院,便瞧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站在門前。
瞧見她的臉色,就知道自己少不了一頓罵了。
他低頭,囁嚅道:「娘。」
出乎意料地,婦人沒有發怒,也沒有斥責,只是平靜道:「你隨我來。」
進到屋內,她端坐在椅子上,柳玄則低著頭,不敢直視母親。
「你有什麼話想說嗎?」
果然,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他只得道:「娘,方才我到別院,看見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小男孩,顧溰。他長得比我矮一些,瘦瘦的,頭髮是銀色的。我……我想要他,可以嗎?」
她挑起眉毛。「想要他?」
「不、不是。我想讓他來這裡當我的伴讀,當我的貼身侍從,可以嗎?」期待地抬頭望著母親。
望著他良久,看他似乎不是鬧著玩的,婦人嘆息:「柳玄,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會和他的母親談談,看她是否願意讓顧溰在你這裡住下。還有,我會安排他們一家在別院住下。」
「他們沒有住在這裡?」柳玄一驚。
大部分在宅子中的侍婢都是簽了賣身契,除非主子將他們賣掉,否則得永遠待在這裡的。
「沒有,他們只是來做些零工,掙點錢。」婦人有些心煩意亂地揉了揉眉心,道:「柳玄,我知道你自小沒有玩伴,所以希望有人陪你。我想這也是個好機會。多了個人,你們也可以互相琢磨,未嘗不是好事。不過,你得好好改你的個性。我希望你將他視為朋友,而非下人,別把你對小荷她們那套對他,可以嗎?」
柳玄點頭。她溫柔地摸著柳玄的頭,笑道:「好啦,剩下的娘幫你辦。去溫書吧。」
她離去后,柳玄興奮地根本靜不下心溫書,破天荒地開始收拾房間,甚至還走到隔壁的偏房,拿起掃把掃的乾乾凈凈,迫不及待明日的到來。
離開柳玄的房間,柳夫人喊來一位侍女。「你到別院去,將那位新來的洗衣婦喊來。」
不消半刻鐘,她被帶了過來。她有些侷促不安地道:「夫人,敢問小的是否犯了……」
柳夫人啜了口茶,道:「無事,你坐。此番請你來,自然有事相求。你的兒子,顧溰,今年幾歲了?」
「回夫人,犬子今年九歲。」
「很好。我希望他可以成為我的兒子,柳玄的伴讀。他們彼此年紀相仿,一起讀書也可一同磨礪,你意下如何?」
「小的……小的不敢。犬子他愛玩成性,小的擔憂他將拖累少爺的學習。」
柳夫人微微一笑,道:「若你擔心的是柳玄的學業,那無妨,那小子可愛玩了,多了個人他更開心,只要讓顧溰看著他別做出危險的事便好。若你擔憂的是少了個人掙錢,那我便告訴你,若這事成了,我每月給他五兩銀子,且讓你們全家在這裡住下。不過,顧溰得在柳玄的偏房住下。」
對當時的平民而言,只要有一兩銀子,幾乎就可供一家三口一個月的溫飽。當個伴讀便能得五兩銀子,根本是極上等的待遇!
婦人瞪大眼,驚慌道:「那怎麼行?這麼多……」
柳夫人動作優雅地端著茶杯,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如何?這個酬勞,你可滿意?」
婦人結結巴巴道:「小、小的代犬子謝過夫人和少爺。」接著跪下一拜。
「明日一早便讓他到柳玄的凌雪居。好了,你退下吧。」柳夫人擺擺手。
離去之時,婦人心中既擔憂自己的兒子是否能擔起這樣的大任,又有些小小的確幸。生活,終於不會如此困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