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苦役
那日過後,世上少了一個貪懶愛笑的少年公子,多了一個卑微低賤的下奴。
他有了一個新名字,阿喜,喜從何來,他不明白,或許對於其他所有人來說,多了一個可以任意使喚欺辱的奴僕,還是相當愉快的。每個人都能支使他做事,稍微有個不如意,也能隨意打罵。
嬌生慣養長大的他,何曾做過那些粗活,一開始被分配到的工作很簡單,不過劈柴挑水,然而要準備的柴火份量,他再怎樣努力,劈上三四個時辰也無法劈完,細瘦的手臂沿著肩膀至手腕,僵麻的抬不起來,手掌生生磨破了皮,流出了鮮紅的血液。
他將衣襬撕成一片片的布條,把受傷的手掌一圈圈纏了起來,咬牙繼續幹活,意識卻已然有些迷糊。
晨起至今只吃了一顆乾硬粗劣的饅頭,配上一碗稀粥,根本使不上力,又被拉去挑水,來來往往扛著沉重的水桶,他彎著背,吃力地將水倒入大瓮里,一不小心潑溼了衣衫,風一來忍不住凍的一個哆嗦。
「阿喜!動作快點!再不把活計做完,就沒你的飯了。」一個僕人插腰瞪著他,顯然相當嫌棄他慢吞吞的速度。
他喃喃道歉了聲,又埋頭奮力試圖完成工作。
只是等好不容易完成,吃到發餿的殘羹剩菜,他還是一個沒忍住,吐了出來,乾嘔不已,明明虛弱又飢餓不已,嬌貴的腸胃卻還是固執的抗議,不肯接受這種食物。他這樣的反應讓周遭那些人覺得有趣,在發現那個老人,或者該說徐管事不但袖手旁觀,甚至有樂見其成的意思后,對待他更加變本加厲的折騰。
天還未亮就得起來幹活,直到深夜才被允許歇息,工作永遠堆積如山,很快地,他纖瘦的身軀已經傷痕纍纍,雙肩烏青腫脹,手掌也是血痕累累,紅腫的幾乎失去知覺。他滿面泥垢,臟污不堪,卻連洗澡的力氣跟時間都沒有。
他開始在工作時昏倒,因為不被允許輕易死去的緣故,他會被拖去強灌湯藥,以及強行包紮治療,他們幫他治傷的手段只講求快速見效,他往往會因此活活疼醒,痛到連慘叫都無力發出,只能滿面冷汗,抽搐著任憑擺佈,而也只有這時,他們會大發慈悲允許他休息幾日。
如此反覆幾次,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一身臭味,雙眼無神,終日渾渾噩噩,如遊魂般麻木的在喝罵聲中做著事。這樣地獄般的生活彷彿沒有盡頭,讓他絕望的開始渴求不再有疼痛與飢餓的死亡到來。
他沒有自盡,只是這身體不爭氣,如此,也不算違背諾言了吧。
徐管事大概也看出他狀態太糟,於是又對他提出了條件,只要他表現的好,願意開恩讓他見妹妹一眼。
妹妹……他的馨兒,世上唯一的掛念,血脈相連的最後親人,她,過得可好?
那句話彷彿給了他一線曙光,他又有了力量,足以掙扎著匍匐前行。他將腰彎的更低,他學會了諂媚討好,也學會了將眼前所有的食物大口吞下。
慢慢地,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他竟然逐漸適應了這樣痛苦的生活,永無休止的工作,像陀螺般不停打著轉,什麼也無法思考,回房后倒頭便睡,一開始總跟他過不去的身體似乎也變得強壯了些,不再三天兩頭頭疼腦熱。
每隔兩三個月,他便能見妹妹一面,一盞茶的時間,幾乎不能說上幾句話。
小小的姑娘在歷經巨變后,從嬌俏甜美變成令他心痛的沉靜內斂,他們實現了諾言,沒有太過為難她,只讓她當個小丫鬟,雖然同樣是下人,但只需要做些輕巧的活計,即使如此,從一個備受寵愛的掌上明珠,一夕之間淪為奴僕,她還是憔悴了許多。
相顧往往無言,他自知自己現在的模樣就算穿上了錦衣華服,也是三分不像人,七分更似鬼,然而,馨兒的平安健康就是他活下來的最大動力。
唯一慶幸的是,那日惡鬼般的男人沒有再出現,他衷心希望自己已經被徹底遺忘。
像一片葉子,像一隻螻蟻,不引人注意,不會被發現。
如此,即使前方已無路,即使等著他的唯有一片黑暗。
他還是能小心翼翼的以一個被抝折過的姿態,在這方牢籠里直到死去。
不知不覺間,已經三年過去。
這年,他十八歲。
「咳咳!」時序將要入秋,天邊只有微光,他已經起床準備工作。
稍微梳理一下,他現在總算能挪出少的可憐的時間打理一下儀容了,從小受到的教養早已深入骨髓,他無法忍受自己終日蓬頭垢面,哪怕只有片刻的乾凈,至少一早起來要讓自己看起來能見人。
習慣性的微駝著背,他像個小老頭似的在寒氣未散的地面掃著地,一陣風刮過來,夾雜著寒冷的濕氣,他抖了下,攏了攏單薄的衣襟,低著頭繼續掃。
許是吃食太過簡陋的緣故,這三年間他幾乎沒有再長高,只有稍微變壯實了些,也抓到些訣竅,做起粗活來不再那樣吃力辛苦。
這咳嗽的毛病不知從何時開始的,抑制不住,偶爾還會咳到胸肺都發疼,好處就是隨著癥狀的日益嚴重,那些下人們怕他感染惡疾,也不怎麼靠近他了。肚腹時常隱隱作痛,夜裡寒冷,他所住的那個破舊的雜物間無法禦寒,冷風自間隙灌入,他經常凍的難以入眠,地上的寒氣更會透肌蝕骨,他只好靠在牆邊,坐著抱緊身體,勉強閉上眼睛休息。
這裡佔地廣大,雖然靠近大人們居所的部分他沒有資格進去,但分配給他的打掃範圍仍是極大,必須要早早起來先完成才行。
易和澤眼眸垂下,他已經習慣只睡上二個時辰的生活,倒也不感睏倦,就是時不時的咳嗽讓他眼前模糊一片,一個不小心,他竟然撞上了人。
低著頭的視線只能看到綉著金紋的黑色錦袍,和一雙看上去華貴不凡的黑色皮靴。
他趕緊跪了下來:「奴衝撞了大人,請大人恕罪。」
只聽到極為淡漠的聲線:「抬頭。」
他順從的抬起頭來,看清那人面目的一瞬間,如遭雷擊。
劍眉入鬢,銳利的鳳眼凜然生威,身形高大矯健,威武不凡,看著他的眼神毫無波瀾,如同在看一個死物,正是三年前高高在上的那個男人。
血腥的氣味撲鼻而來,恍惚間彷彿再次見到當年滿地死傷的慘況。
「你認得我?」那男人眉頭微微揚起,冷冷問道。
他一個激靈,一個低賤的下奴怎麼可能識得主人,更不該直視主人的容貌,他趕緊搖頭:「不……就是、第一次見……」緊張之下,三年間本就極少開口的他話語零碎不全,幾乎聽不明白在說什麼。
「你叫什麼?」
「阿、阿喜。」他再次垂下眼,盡量擺出最柔順的姿態,就聽得那男人哼了聲,不再理他,自顧自地轉身離去。
三年前被逮到時已經是狼狽的模樣,如今面色蠟黃、瘦骨如柴,更是與當年形貌差異甚大,那人應該沒認出自己吧,他恭敬的跪在地上,直到那人徹底離開,方鬆了口氣,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