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嚇一跳,“昨晚四爺走時開了罷。”
“不,他走後我特意下床閂好的。”
“那怎的……怎的會有這等事,怕不是儂又叫夜裡的雷聲嚇著了?說起昏話來?”
月兒不跟她說了,疾步到露台去檢查窗沿兒,沒有腳印。她看地上,也沒有。雨夜入室竟然不留下足印,看來是做足了準備。
疑影重重,她立刻讓玉燈兒去召集聽差仆佣到客廳問話。
小公館的下人自來就是固定的那幾位,主外的是孫管事和米四,主內的是王媽和吳媽,丫頭小廝是玉燈兒和小玳瑁,另就是幾位不常使喚的聽差老媽子。此時乍聽昨夜有人冒入,多數都大不以為然,因為他們昨夜跟睡死了一般,渾是沒聽到外面有過半點動靜。可不知為何孫管事和米四都很重視,甚至回去報給戎太太。
喬氏聽米四陳述之後,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叫來了閔管家:“本該讓蘭哥過去好好查勘查勘,但四爺不在上海蘭哥是絕對不能離開戎宅的,你去一趟吧,前庭後院仔細檢查檢查,不論情況如何,都不要聲張。”
閔管家說:“曉得。”然後悄然退了出去。
喬氏又對米四道:“你馬上去一趟電報局,拍電報給四爺,他的專列差不多後天到北平,到時電報也到了。”
米四說:“少奶奶和您的想法一樣,已經讓玳瑁去拍了。”
喬氏讓他退下,但轉而又喚住他,“你們左一個少奶奶,又一個少奶奶,這麼叫怎麼當理呢?以後改口罷,四爺馬上要跟金小姐成親,你們和林映月也都要回大宅來,戎家這裡邊,有心人多得很。叫人看著是四爺寵愛倒無妨,但只怕看出別的端倪來。”
說到這最後一句,她意味深長地看向米四。
米四連忙稱是。
月兒經過一上午的折騰,學堂也沒能去成。她堅信昨晚不是夢境,不可輕易忽略而過。但也曉得那條黑影不是沖她而來,而是沖四爺來的,這一點是肯定的。
屋中金銀細軟、貴重物品一概未丟,那對方想要的是什麼?四爺有什麼秘密?
她不關心四爺,凡事高高掛起,但這次不一樣,有種強烈的第六感驅使她去探究,雖然毫無頭緒,但這件事情盤旋心中揮之不去,直到下午到達學堂,才把心神暫時收回。
昨晚四爺出的主意她要試試的,走到校長那座紅磚小樓前時,發現已經有好幾位女同學在那裡爭論了,其中多數都是各個班的學委,另有叄個勢單力薄的姨太太女學生。
原來,這叄位也是不甘心退學前來和校長求情的,校長費盡口舌無法勸退,論到人權問題,校長也不敢多言,害怕言多語失反倒被人捉去把柄,到時捅到教育局,學校被動。於是讓文員喊來幾個比較有思想的班學委,她們出身和家教都很好,無論學習成績還是個人素質都比較令人信服,最重要的是學生對學生進行溝通,言辭就不必過於謹慎。
在一陣關於人權的爭論之後,氣氛變得劍拔弩張,因為女學生們認為姨太太們是舉著人權的大棒子來對學校進行道德綁架。
月兒聽了一會兒,認為雙方各自都有道理。
正在爭執不下,她上前了,“各位,我認為你們說的有道理,人權有時候和規矩是相悖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學堂要保持高素質教育,在生源的選擇上就要遵守一定的規矩,但我們也有選擇來學堂讀書的權利。我十分理解,因為私奔事件的發生,大家都覺得尊重了我們的人權,就會打破學堂的規矩。可如果我們除了姨太太的身份之外,都能夠滿足學堂的規矩呢?”
她頓了頓,道:“誠然做姨太太的有的是為了榮華富貴甘心墮落,但又有多少人是被逼的呢?又有多少人做夢都想逃離呢?又有多少人,將學堂當成了唯一的希望呢?我們希望在學堂保持著與外界的聯繫,吸收著先進的思想,體味著難得的平等與自由,以求讓我們得以堅持與姨太太這個身份作戰,夢想有朝一日推翻這個藩籬……我們和其他同學一樣遵守紀律、一心向學,難道就不能給我們一個追求新生活的機會嗎?”
她講得動情而誠懇,因為她知道,真誠是把刀子,扎哪哪出血,她相信人性的善良,更相信這些正處在社會大變革中的中華女性們,相信她們和她一樣,有一顆包容的心。
果然,所有女學生都動搖了,連樓上窗戶前觀戰的校長也鬆動了。
最後,學校決定給她們一次機會,也給其他學生一個交代,那就是開展一次為期一個月的考核。校長的理念和昨晚四爺的理念趨同,一個人想要服眾,靠大道理是行不通的,歸根結底要素質過硬。
月兒不怕考核,她是個隱藏了實力的天才,算學了得,國學精通,外語會兩門,實在不行就暴露一手。
但考核項目公布后,她懵了,算學英文國文都沒有,有的通通都是她的冷門——手工、書法大字、體育叄項。
校方的意圖很明顯,並不指望姨太太學生文化知識過硬,只希望她們自立自強,夠資格做一個新時代女性就行了。
不可謂不人道,但這偏偏難住了月兒,她是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嬌小姐不說,還是個十五歲才入學堂的女子,出門便是洋車汽車,走路都少數,更莫說跑步吊單杠,這些是她從來都不曾接觸的,上學這兩年雖然有體育課,但也都是扎堆聊天,並沒有體育教員給她們做訓練的,所以單杠就是個擺設。大字更別提了,在十五歲入學堂之前,祖父逼著她學日語和一種失傳的文字,可以說是一種林家自造文字,天天學、日日練,其筆畫規則與漢字大相徑庭,有相當嚴重的排他性,所以到後來她對漢字書法是只能看不能寫,一寫頭都大了。再說手工,更是糟糕,倒不是因為從小不沾陽春水的緣故,而是天才往往有奇笨的地方,月兒在刺繡女紅做小紙船小風箏等精細活計上簡直比笨蛋還要笨蛋。
所以說,不出意外的話,她自己靠口才得來的一次考核機會,就要憑本事考砸了。
她不甘心,從這日開始,就天天苦練這叄項,乃至於上下學都是跑步往返,林家媽媽聽說后,大為不滿,認為女兒是完全沒有了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果然姨太太是條壞路!奶娘也日日說勸,一個出了閣的少奶奶,噠噠噠滿街跑,裙子被風鼓張著,簡直傷風敗俗呀。
月兒不理會,她認為如果想要衝破腐舊的世俗,自己就註定要成為女性群體中的一個另類,在大街上跑步算什麼,如果有可能的話,她要跑步跨國黃浦江,跑向光明的人生。
四爺返滬后沒有顧得上回小公館和57號,先就趕去戎公館了。到底是什麼人冒夜潛入卧房?自從接到電報后,此事就一直懸在他心中,以至北平的公務沒有辦完就往回趕了,叵耐路程遙遠,今日趕回,已經距事發過去五天的時間了。
在戎宅副樓前下車時,恰金鶴儀從門廳出來了,金鶴儀是一早就知道四爺今天回來,中午吃過飯就來戎家候著了,不想剛才老太太傳話過來,讓她到上房一趟。
“你先進去吧,大少奶奶在呢?給我介紹一秘書,她們坐坐就走。”
金鶴儀說罷向上房去了。
四爺進副樓,向母親的客廳去,大少奶奶正跟秘書上官秀珠在沙發上罵姨太太,見四爺進來,喜氣盈腮地笑道。
“瞧這個大忙人,總不見你著家,少奶奶今兒一來,你就追回來了……”
四爺雖然少回家,但極會來事,人常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卻往往把家務事處理的刀切豆腐兩面光。
“大嫂要把愛將讓給鶴儀了嗎?”他和上官秀珠笑著,“這麼靈光的人兒,怎麼捨得?”
大少奶奶笑瞪他一眼,正要說話,忽然電話機子響了,趙媽從裡間出來接了一下,回頭道:“大少奶奶,是翠屏打來的,說是舅老爺打電話到您屋裡您沒在,翠屏就打到這邊來了。”
大少奶奶聞言過去接聽。
上官秀珠笑著睨四爺一眼,道:“四爺好些日子不見哦,上次協會開張,我都不敢去請四爺,怕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