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光粉艷的大床上,月兒一團雲霧地睡著,四爺一面把戎裝向衣架上掛去,一面說:“醒醒了、醒醒了,大中午的睡什麼睡!”
可是睡著的人比嬰兒還黑甜!
他就過去推她:“嗨,嗨。”
她裝睏不醒。
他於是說:“金條給人偷了。”
月兒噌地睜開眼!
四爺大笑起來,不過很快收聲,板了臉,問:“上禮拜叄你去寶豐銀行了?”
映月已經清醒,不過給他這樣一問,又翻身繼續睡了。
四爺知她佯裝迷糊,冷笑了一聲,先不跟她算賬,拿了浴袍去盥洗室。
嘩嘩水聲在盥洗室響起時,映月起床了,哪有乖乖躺在這裡等挨罵的道理!上周在寶豐銀行買了公債,料是給他曉得了。
抓了一件綢衣隨便穿上,挽起手袋,拔腳就要出門。可是慢了一拍,四爺在裡邊喚她送干毛巾進去。
大中午洗什麼澡!她皺了眉,還是抽了一條手巾送進去。
浴室水霧騰騰,四爺在水喉下沖澡,見映月剛剛還是睡衣睡褲眯在床上,現在就已經一身外出行頭,知她鬼精,便道:“怎麼,要跑了!”
她嘟囔說父親病了,回去看看。
四爺才不聽她胡唚,扯過手巾,說:“你去銀行了?”
映月說:“沒去額!”
“你做公債了?”
“沒做額!”
四爺給她堵得來氣!
“好哇、好哇……”他轉過身去沖澡,恨道:“出門打聽打聽,四爺我是哪一路身家,是缺錢花的爺嗎!我老婆拋頭露面去攬錢!嗬!新新!”
他一面淋著水一面恨恨:“四爺我什麼妖怪沒見過,倒叫一個黃嘴小兒反了天,嗬!新新!
映月充耳不聞,只是犟頭八腦在那兒立著,就像他常罵她小南蠻子一樣,他每冒一句北平腔,她心裡就罵一句北侉子。反正不要聽。
南蠻子!
北侉子!
“再做公債給我知道,你試試!”
四爺口氣彷彿是加重了,映月無話可說,也不敢頂嘴,於是就給他來了個美人垂首不吭聲,反正我不吭聲你為難不著我!她就會這一個辦法,回回用,次次用,屢試不爽!
四爺光著個身子,回頭恨道:“你要麼進來要麼出去,大開著門,我冷不冷!”
於是月兒就試著挪腳走人。
他卻沒好氣道:“哪兒去?”
月兒收住腳,他說:“寶豐銀行的公債我替你凍了,沒了,別要再去現眼!”
月兒眼睛一張,立刻變了臉子,要跟他辯,又苦於自己理短,索性哼的一聲走了。
四爺料她惱了,八成兒又要賭氣回娘家,聽到外面門嘭地闔上,他馬上吼:
“站住!”
沒反應。
“回來!”
沒反應。
他扯過浴衣胡亂套上,開門向樓下望時,已是空空蕩蕩,又回身去窗口望,映月的身子梭梭出現,他手上還抓著濕手巾,情急就掀起一面窗紗,把濕手巾扔了出去,他本是神槍,扔個手巾把子更不消說,直直就落在映月肩頭。
映月回頭,先看身後,又看左右,最後才抬頭看窗。
四爺知道再拿黑臉給她看必然掉頭就走,換了態度,“月,回來!”
月兒瞪他一眼,拂袖而去,凍已經凍了,還要再攬他一筐淡話不成!
窗戶上的人說:“話沒說完,回來你!”
她先去寶豐銀行核實了一遍,結果四爺並沒有凍結公債,她倒實實放了一回心,不過既然給他曉得了,遲早會幹預,她也只好趁著此時套現,丟開這樁事體罷了手!
街上很熱,從寶豐銀行剛出來,太陽就吻紅了她的腮。
熱歸熱,卻也沒有叫車子,沿街慢行,實在拿不定主意該上哪去。父親生病有一周了,看著像是小恙,卻總不見好,她該當回去看的,但又猶豫,因她每次探看,都愈發引得父親傷懷,想來這病總歸還是心病!
她一個人慢行漫想著,忽然聽到有人說:“你看,你看。”
她無端就覺著這是在說她,抬頭卻對上兩隻鍍銀鉻的汽車燈,大白天竟然開著極光,像對驚異的大眼睛在那裡一閃一閃,再向上看,就看到一位穿洋裝的年輕小姐,一面上車,一面指著她叫司機看,那司機不是男子,竟也是一位小姐,梳著簡麗的髮式,研究式地向她瞅過來,那眼神她卻懂,是覺著她美。
她不由的攥了攥手袋,有些羞澀地低了頭。而看她的人也已發動引擎,馬達轟鳴中,車子在街上放肆地轉了個U型彎,揚長而去了。
她抬頭去看時,只看到一抹蜜桃色的影子,在上海,見過許多顏色鮮艷的女士車子,像這蜜桃色的卻不曾多見。
不能不承認,她心中有些歆羨,畢竟是個小姑娘,怎能沒有孩子心性,就想:專門給小姐們開的車子,裡邊一定也是彩色的么!一定也是香的么!一定好貴的么!
她這種歆羨的眼神給一個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發覺時,那個人已經去得遠了,坐在一輛豪華黑色轎車的後座上,臉轉向這邊看她,眼中仁風習習。
她陡地一驚,“密斯特鴻。”這四個字從她腦子忽然劃過。
彷彿心有靈犀,對方知她認出了,得體地脫下禮帽,遠遠向她點了個頭。
車子倏忽拐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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