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出暮歸,映月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早晨,太陽光綴在梧桐枝葉上,投在地上斑斕的影,她踩著輕梭梭的步子,從洋房出來,打開黑鐵鏤花的大門,聲音細軟地叫了洋車,坐上去,一晃一晃地、向女子中學去。
茹曉棠來家尋她兩次不遇,給吳媽留話請她放了晚學去家一趟,但吳媽因是前些時候撞見她跟月兒借錢,就老大不喜月兒與她來往。加上清心女子中學甚遠,月兒每日到家已近薄暮,於是吳媽直到禮拜天才跟月兒提起這茬。
這日茹曉棠並不知道映月能來,正在家裡皺著眉頭熬草藥,她家如今連之前都不如,亭子間租子太貴住不了了,換了一爿狹窄潮濕的灶披間,當屋掛著一塊白洋布當帘子,一邊作卧室,一邊置放雜物兼燒菜。
姆媽的咳嗽聲從帘子里不斷傳出來,好不容易忍下片刻,問道:“再去找林小姐一回好伐?”
茹曉棠甩下木勺,“幾番去找都不見,成心躲著吾,個窮樣,誰願挨著。”
她心裡有氣,這幾日到處借錢到處碰壁,往日映月那裡回回不走空,最近卻躲著連面都不見,更可氣的是林家奶娘,每次見了都讓她勸月兒安心過日子,一樁一件地數算戎四爺的好處,那哪裡是想要求助於她,分明就是在賣樣。
早前她以為自己害了林映月,誰成想伊做了姨太太也不輸正室正房,比她更不曉得樂惠多少倍。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以前姆媽沒病還好,而今得了肺癆,日子簡直過進了死胡同!
正在糟心,門外傳來軟糯的問話聲:“請問,茹家小姐啦該屋裡向?”
乍聽是林映月,她連忙出去相迎,本來聽到聲音消了大半的氣,但出門一見本尊便不由自主地心下拈酸,林映月今日實在是過於的光彩照人,剪了女學生樣的齊耳短髮,月牙兒狀的劉海下眼波流轉,穿著青藍小衫黑裙子,白色絲襪下踩著絆帶兒的圓頭黑皮鞋,活脫脫一個豆蔻女學生。
若不是戎四爺給她優渥的生活,她怎能如此光鮮。
老天不公啊,本該活的下賤的姨太太怎就越發光鮮,而她茹曉棠千般努力地過活,卻一日不比一日。這到底是什麼命!
茹曉棠壓住心間的不平衡,把月兒請入室,不待沏茶,就訴苦說:“月兒,吾退學了。”
映月不解,別過僅僅不到一月的辰光,怎麼就……
茹曉棠慘笑,說她父親破了產,上下又有正妻和姨太太生的少爺們要養活,對於她這位外宅的小姐,只供生計已很不易,哪裡供得起讀書。
映月聞此,甚為惋惜!又道:“幾時搬來這邊的?”
茹曉棠只顧訴苦,乃至於答非所問:“瞧嘛,窄憋憋、臭哄哄!屁股也掉勿轉,屙屎溺尿的去處也勿有。”
言語太過粗俗,令月兒心下一凌,不期茹曉棠被生活摧殘至此,竟變的市井怨婦一般。
這時洋布帘子里咳嗽聲起,茹曉棠掩飾道:“受了風寒,勿要緊的。”
肺病最不討喜,周遭人人都怕傳染,只能隱瞞真相。
咳嗽聲又起,擾得不能講話,茹曉棠於是拿了手袋說:“出去走走吧,順帶我去買些止喘的藥劑來。”
映月把帶來的水果放到條桌上。“這些荔枝收起先,吾買了給伯母進鮮。”
二人步行由弄堂出來,茹曉棠方才含羞啟齒,說想再支用幾個款子。也不提日後歸還,以前所借舊款更是絕口不提。
在她看來,林映月是多虧了她才得著如今的富貴夫主,林家在前清時候顯赫過,到了民國已經是捉襟見肘,家用全憑林父在大學里賺那幾塊大洋錢,平日里他們一家人穿衣都很寒素,富是肯定不富了,否則戎家那位叄少爺怎會鐵心退婚?茹曉棠兀自以她自己的揣測去給所有事情下定義,不管偏頗與否,認定自己的猜測是準的。
月兒來時就被吳媽提點過,說茹小姐叄番來尋肯定又是借錢,吳媽雖然看不過茹曉棠,但映月與她畢竟同窗二載,知她生計困難,來時已經預備了款子在身上。這時聽她果是為此,便道:“用幾鈿?”
茹曉棠說了一個數,映月直接唬住了,不想到她一下子借那麼許多,多到足夠他父親一年的薪水。
月兒心中作難了,問茹曉棠使這麼多錢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茹曉棠意識到自己開的口太大,搞不好弄巧成拙,於是道:“跟儂開玩笑啦,就是想逗逗儂這闊太太。”
月兒聽著刺耳,何謂闊太太?茹曉棠而今說話全沒了原先的斯文,她不敢相信一個窮字能把人改變的這麼迅速。
“儂現成兒有多少,借吾應個急就罷了,哪裡敢與儂借太多!”茹曉棠說著嘆氣,“儂瞧嘛,先還怕做姨太太,如今怎麼樣?邪氣舒服吧!”
月兒感到悲哀,古人誠不欺我,有些朋友,走著走著就走不到一塊了,誰能料到昔日純情閨蜜忽然變做滿口粗俗的怨婦。
茹曉棠還在絮叨:“姨太太又啥勿好,強如嫁個村貨,餓的儂口臭牙黃。”
月兒聽不下去了,真正體會到話不投機半句多是什麼感覺了!這時有汽車在身後叭叭按車笛。
她倆避到邊兒上去,怎料駛過去的竟是戎長風的汽車,由敞亮的車窗望進去,裡邊坐著一位摩登時尚的妙齡女子,戴著白俄女人的帽子,紅唇殷殷,芙蓉滿面。
茹曉棠見過戎四爺這輛車,不由納罕:“這是什麼人?”
映月怔了好久,不大肯定地說:“是伊的姘頭吧。”
“伊有別人?”茹曉棠驀然快心,乃至於連她自己都覺得惡毒,但叵耐人心有時候不受大腦支配,幸災樂禍簡直就像鬼上身。
映月不知該說什麼,她不曉得四爺有多少女人,最後說:“有吧。”
車子在遠處停下了,那妙齡女子下車入了戲園子,個子高挑,步態昂揚,高抬的下巴更是像只傲然白天鵝,映月不由道:“不大像,哪有這樣大小姐派頭的姘婦。”
茹曉棠笑了,“瞧,吃醋了伐?還說不在意四爺呢!”
她的市井之氣實在令月兒無法忍受了,這才想起借錢的事還沒有聊清楚呢。
她道:“小棠,吾特儂交情是深,但畢竟只十六七的年歲,銀錢交道少一些不打緊,多了可就勿合適?儂說是不是這樣的道理伐?”
月兒平日里在四爺面前裝痴賣萌一團孩子氣,那是為了讓四爺對她掉以輕心。實際上她不見得就真的那麼不通人情世故,銀錢交道真是能不打盡量別打,或許會省去將來許多閑氣。
茹曉棠一愣,失望之餘,勉強笑說不打緊,回頭一起白相。
二人別過不提,茹曉棠心想倒霉,借錢趕上人家夫主紅杏出牆,能有心情借錢給她才怪。
她算不行,完全看錯了映月,映月根本不會因這種事吃醋,四爺若在外面有人肯將她饒放幾日,她也就免受被他逼著行房之苦了。
今日所見之事她並未多想,反倒是茹曉棠的轉變令她惋惜,乃至於前前後後想下來,夜間竟有些走了困,及至凌晨四點多才眠去。
這夜四爺沒有回來,翌日晨間映月被露台上的珍珠雀吵到,因而午間用過膳,反倒又去小睡,這一睡就睡迷了,夢裡聽到有人喚:映月、映月,可就是醒不來。
四爺的習慣是進門便要朝空蕩蕩的客廳喚:“映月!映月!”
喚罷,停在客廳玄關處換鞋,邊換鞋子邊又是兩聲:“映月!映月!”
奶娘就會迎出去,有時候說:“月兒在卧室。”有時候說:“月兒盪街去了。”
四爺聽了會“哦”一聲,然後到一樓的書房取煙支,出來時又問:“映月呢?”
奶娘只好喚:“月兒,月兒!”或者遣傭人們作速去馬路上尋……
月月如此、日日如此、漸漸映月就不愛聽,總是想到散學的孩子進門便喚娘。
今日奶娘說月兒在樓上睏覺,四爺哦了一聲,徑直入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