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浮生(高幹) - 20、樂世

見桃夭跟著俞曼聲進了中堂,院內坐的男女老少都有些懵。她今天穿了件暗藕荷色的提花老緞子圓領旗袍,只在腰身處稍微掐了一下,沒有平日的曲線玲瓏,修身又不失莊重。及腳踝的裙長,一段雪白的頸子露在外面,脊背挺直,配上高盤的髮髻,和八分闊袖中一雙纖纖玉手,把身形襯得剛好,頗有民國畫報里大家閨秀的風度。
正值勤務人員過來收拾殘羹剩碟,筵席間於是有了竊竊私語聲。
“嚯,挺高冷啊!”
“這位究竟什麼來頭?”
坐得近的碰碰蘇四:“你這朋友幹嘛的啊?”
見蘇四笑而不語,一群人更加浮想聯翩。
此時中堂裡面的氣氛,就沉靜得多,桃夭進去欠欠身,說了句“各位首長好”,便大方落座。原本該是蘇老太爺坐正中主位,但茶桌上泡茶人才是主,所以理所當然由桃夭坐。
主位左手邊是首席客座,褚老爺子當仁不讓,蘇老太爺為彰顯待客之道,緊挨著老戰友屈座於左邊第二位,左側獨位坐著政治局某常委,桃夭對面從左向右,依次坐著褚江寧父親、魏鳴珂父親、組織部大佬、杜伯炎,蘇四父親坐在右側獨一位,俞曼聲則挨著蘇父坐於桃夭右手邊。
得知幾人中午並未飲酒,她才放心地燒水取茶。
金絲楠的長條茶桌上,逐漸茶氣氤氳。
將第一泡茶逐次分了,桃夭正給自己注茶時,旁邊的褚老爺子已經牛飲半碗,放下茶杯盯著她問:“丫頭你是誰家的小孩兒啊,剛才從外邊彈琴我就覺得眼生,以前沒見過你吧?”
她停下手,將公道杯放定,才迎上對方目光,從容應答:“今天是第一次過來這裡,也是現在才見到老首長您的尊容。”
老頭“哦”了一下,蘇四父親說道:“她是小四的朋友,不是哪家的孩子,今天來幫忙的。”
褚老爺子是個耿直人,聞言再次打量桃夭:“非親非故的,忙就這麼容易幫?”
桃夭總算知道褚江寧的陰陽怪氣從哪來的了,敢情是家學淵源啊!
俞曼聲此時開口:“褚伯父,她也是我學生,叫桃夭。”
老頭更來勁了:“你們大學里的人,隨便就往這兒領?”俞曼聲的社會身份是大學教授,然而她今天有資格坐在這裡,並非因為她是杜伯炎的妻子,而在於她出身山陰俞氏——被稱為近代第一政治家族的顯赫大姓。
“桃夭不是我大學里教的學生,而是我親自言傳身教的弟子,她的傳統文化和女學功課,都是我教的。茶學上樑映泉收了她當關門弟子,其餘幾項藝術,她也是非遺文化傳承人。琅華台的雲樓茶舍,就是她在打理。”
蘇老太爺聞言,竟微微嘆了口氣:“唉,是個值得培養的人才,叫過來給我們幾個老頭子、半大老頭子泡茶,有些屈才了。”
俞曼聲回一句:“難得伯父大壽,應該的。”
聽著幾人的對話,桃夭面上毫無波瀾,正好衝出第二泡茶湯,她起身依次斟茶,到蘇老太爺時,桃夭笑著說:“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能為長者們盡一分力,是我們後輩應該做的。”
輕描淡寫就將老頭們話里的機鋒消於無形,連褚老爺子都刮目相看:“不錯,這小丫頭很機靈啊!”說著也學旁人細品幾口茶,放下杯子又說,“這茶有衝勁,剛進嘴裡發苦,接著就有了回甘和香味兒,好茶好茶。丫頭,這茶叫什麼啊,我怎麼覺得喝過呢!”
坐一旁的褚父不禁腹誹:你老人家整天喝酒了,哪喝過什麼茶。
“是雲南的老班章古樹茶。”桃夭抬頭,向眾人介紹,“這款茶號稱普洱茶王,今天用的茶,是1476年生存至今的最古老的一棵茶樹,每年產茶量不足一斤。畢竟是茶樹里的壽星,所以它的茶味,比市面上的同種茶要濃郁。”
說著,看向褚老爺子:“老班章的口感濃烈霸道,回甘也快,所以有個外號叫茶中茅台。老首長您一生帶兵打仗,衝鋒陷陣的豪情,跟這款茶是很吻合的。”
幾句話既彰顯了茶的珍貴,又給老頭子帶了頂高帽兒,哄得對方連連點頭。
“老班章、老班章……班章茶……雲南……”褚老太爺咂摸了半晌,臉色忽然變了,一時看向魏鳴珂父親說,“小魏啊,我想起來了!當年我跟你爸爸剛參軍時,是在國民黨一個團長手下,他就是雲南勐海人。這團長人性挺好,他娶媳婦兒的時候,還叫我們都去吃席,就是泡的這種茶待客。那會兒咱都是土老帽兒,哪知道好茶壞茶啊……後來因為理想不一樣,我跟你爸爸就去延安了……到解放戰爭的時候,那個團長被調去守南京,我們這些人剛好又是渡江戰役的主力……最後他眼看大勢已去,舉槍自盡了……”
桃夭聽得心裡一酸,她突然想起來,有次跟褚江寧纏綿時,對方問她:“桃夭這名字誰給取的,放你身上一股子騷味兒。”
她反問:“那你為什麼叫褚江寧?”
男人當時一臉自豪:“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那是我爺爺和我姥爺指揮生涯里最漂亮的一仗!南京又稱江寧,他們為了紀念當年的崢嶸歲月,所以就給我起了這個名。”
他說得與有榮焉,又哪知道,光榮勳章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悲辛雜陳的隱情。
褚老爺子年紀大了反而更易感傷,一時眼中泛出了淚光:“雖說陣營不同,可他是個好人啊!如果不是那種形勢,大家可能都是朋友。唉……已經半個多世紀嘍,這眼見著,老魏也走了十來年了……”
眾人聽后都有些感傷,桃夭想撞牆的心都有了。精挑細選出的茶,結果一不小心給老頭喝哭了,這不沒事兒找刺激嘛!正好衝出來第叄泡茶湯,她想了想,站起身來,邊給老爺子倒茶邊安慰:“老首長,今天是喜慶的日子,您可不興難過的。都說烈士肝腸名士膽,殺人手段活人心,您也不是為了私人利益才跟那個人針鋒相對的。這一泡茶的香味兒更足,您多喝兩口,可以解憂。”
魏父也說:“褚叔,過去的就過去吧,您都這麼大年紀了,不能老記著那些。”
在座其他人也跟著一番解勸,好說歹說,算給老爺子情緒穩定住了。
這時褚父開口:“今兒蘇伯父過壽,要不叫孩子們過來,一塊兒給唱個祝福歌?”
褚老爺子眼前一亮,拍桌子道:“這個主意好!”
桃夭找准機會起身:“既然這樣,我去通知吧,諸位慢用。”
東廳里的蘇四聽了複述,又特地跑去中堂仔細問了一遍,然後叫著一干同輩人,站在中堂里齊唱《生日歌》。桃夭獨自坐在院內的空椅子上,感覺腰酸背痛。她自認也是久經風浪的人,可剛才這個茶局,真是讓她腦瓜子疼。
正靠在椅子上養神,就見俞曼聲也出來了,在旁邊坐下來誇獎她:“小丫頭很會來事兒嘛!”
她聞言抬眸淺笑:“還是老師教得好。”
桃夭十五歲起,俞曼聲就按照古代大家閨秀的標準,手把手教她各類知識,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到女性文學、歷史經綸、待人接物……無不涵蓋。連桃夭這個名字,都是俞曼聲起的。從少女到成年,對方待她情同母女,這份情誼綿遠又悠長。
“看出你累了,不過還不到結束的時候,過會兒再跟我去會會那些女賓。”
桃夭只有點頭答應的份兒。
西花廳里,坐著中堂里那幾位男性的妻子,還有幾個跟蘇家關係好的女眷。俞曼聲說過,桃夭是她最滿意的作品,所以此時,她介紹起桃夭也不無驕傲。
眾人聽后臉上表情各不一樣,魏鳴珂的媽滿含深意地打量著桃夭:“這姑娘好,長得就喜慶。”
魏母之所以說這話,是有原因的,誰叫她兒子叄天兩頭不著家,成日不是跟明星傳緋聞就是跟網紅打得火熱呢?看著那些流水線批量生產般的錐子臉,魏母想到了就來氣,都什麼呀一個個的分都分不出來。
桃夭是典型的古代正宮臉,方額廣頤,下頜飽滿但不多餘,嚴肅的時候不怒自威,笑起來端莊而有親和力。魏母左看右看,越看就越喜歡,心裡已經存了回家探兒子口風的主意。
蘇四母親一向對桃夭有好感:“小桃的泡茶手藝真是一絕,才學還豐富,我閨女自從跟她認識,人都穩重了。”說著嗔怪俞曼聲道,“這麼好的孩子,不多帶她出來認識認識大家。”
“嗨,我那一攤子就夠忙了,她在雲樓也不輕鬆,哪有時間出來啊!為了讓她好好休息,雲樓晚上的活動,老杜從不讓她參加。”
“這不應該啊!”褚母話裡有話,“培養了這麼好的人才,不多跟人接觸接觸,這不埋沒人家了。”
“話不是這麼說的。”俞曼聲笑著看向眾人,“參加雲樓晚上活動的,跟白天去的差遠了。雖說都是正經人家,可指不定就摻和了幾個阿貓阿狗進去。那不當時辦個酒會,就有個鬧幺蛾子的,拍照顯擺弄得全國上下都認識她了,我們孩子又不是上趕著巴結誰,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貨色,都多餘見!”
俞曼聲說得底氣十足,其餘人聽了也找不出反駁理由。誰讓她出身山陰俞氏呢,從南宋到現在,八百年風雲變幻,她的郡望仍是屹立不倒的名門望族。
桃夭從旁望著俞曼聲,不禁想起了多年以前,對方擲地有聲的話:“你的出身和過往都不重要,不好的回憶就都忘了。世家女的養成,不是憑血緣,而是靠教育。”
杜伯炎和俞曼聲這對夫妻,苦心孤詣地培養桃夭,不是要她去做揚州瘦馬討好男人,也並非抱著拉攏什麼勢力的目的。他們需要她做的,就是日常展示自身所學,以文化的魅力,打開權貴圈裡的新格局,讓那些得勢不過叄代的家庭看看,什麼才是世家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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