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暑,烈日灼心,連街道兩側的行道樹都沒了聲息,碩大綠油的葉子垂垂而落,上面停有隻黑色的蟬,吵吵唱唱,又過一夏。
謝佳菀剛參加完科室同事兒子的百日宴,喝了點酒,大白天,有點暈暈乎乎的,腳步打漂,走在樹蔭下,身體更燥得要起火。
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對方的聲音卻不陌生。
有一瞬間,她抬眼,思緒跟視線變得一樣模糊:
要是這通電話是陽惠勤打來的就好了。
她才不管她是人是鬼,來意是善是惡,她只想親口聽一個解釋。
她不喜歡恨人,何況是恨一個死去的人。
可她對自己造成的傷害,不僅僅是痛過一陣就可以痊癒的遺憾和悔恨。
謝佳菀忽然覺得胃灼熱辣痛,俯身彎腰蹲在了路石上。
這段時間,於她而言,真的很難過。
職稱考試一結束,她更是突然失去方向般飄忽,像只隨時就能飛走的氣球。
“佳菀,我是唐蘇,我今天傍晚會到新州。我人生地不熟的,能麻煩你來車站接我一下嗎?我請你吃個飯,咱們好好聊一聊。”
耳邊的蟬鳴無限放大似的聒噪,謝佳菀睜著乾澀的眼,手卷了自己的一縷頭髮玩。
“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對方沉默如雲,許久才冷冷開口:“你我好歹同窗五年,因為我一時錯誤的念頭,你一定要這麼絕情嗎?”
謝佳菀的身體重心忽然後撤,她其實沒有醉,卻像個醉鬼一屁股坐下去,長吁了口氣。
“唐蘇,換做是我在你面前一而再再而叄地耍小心思,你會做得比我更絕,你信嗎?”
“佳菀!”似乎是預料到她會一了百了掛電話,唐蘇幾乎破音地喊:“算我求你,救救方宜!她才二十二歲,人生還有這麼長的路要走,如果坐牢,她這輩子就毀了……”
馬路有車飛馳而過,轟隆隆的尾氣打過一層更熏人的熱浪。謝佳菀皺了皺鼻,心如止水地聽對方忽冷忽熱地向自己求助。
“我知道你也喜歡他,你和方宜,真不愧是一家人。你耍小心眼,方宜更是不惜毀掉自己做不知廉恥的事。你可別忘了,她是怎麼編排你的。到頭來你還要為了她來求我,你賤不賤啊。”
她很少用這麼粗俗尖酸的詞語罵人,很明顯感覺到對面呼吸一滯。
“毀掉她的是她自己,告她的人是梁從深,你不用找到我這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希望我能出面說情。”謝佳菀冷笑一聲:“你們一個二個都看我不順眼,想要毀掉我的愛情、搶走我的男人,我憑什麼要幫你們啊。”
“唐蘇,善良是人之初本性,可不是任由你們肆意利用踐踏的。”
叄天前,梁從深和女學生那組床照的發布者突然在網上發佈道歉聲明,並配上自己與照片女主角方宜的聊天記錄和相關錄音,正式向南州醫科大學的梁從深教授本人及公眾道歉,並自願承擔此次流言所造成不良影響相關的所有責任。
方宜在大叄那年參加了梁從深到她們學校進行的心腦血管專項主題講座。不同於清一色禿頭、身材走樣、喜歡侃侃而談自大狂妄的專家,幾頁PPT都裝不完其教育經歷、所獲成就的梁從深氣質斐然,他的學識底蘊、談吐禮儀,都是內斂式的閃閃發光,引人注目。
方宜被他英俊的外表和卓越的學術成就所吸引,從此把考上他的研究生成為他最出色的學生作為人生的第一大目標。
她從不避諱向自己的朋友們訴說自己對梁從深的愛慕之情,聊天記錄里,更不乏對梁從深那個初戀女友的各種貶低。
她和朋友通過多方渠道,把梁從深從初中開始的情感經歷挖了個遍,卻發現在他到英國前,只交往過一個青梅竹馬的姐姐。又從她小姨那裡得知,當年是那個姐姐甩了梁從深。
方宜感到憤怒的同時很不服氣,經常和朋友對謝佳菀評頭論足,從吐槽她不夠落落大方的性格層次上升到攻擊她腿粗身材不夠好。
方宜甚至嘲諷自己小姨那種資色平庸的女人也敢喜歡梁從深,並放話,如果那天在醫院是她和梁從深表白,一定不會落得這麼尷尬的下場。
有人根據聊天記錄的時間和“醫院”這些關鍵字眼順勢扒出先前爆料人爆料方宜為梁從深擋刀事件的始末。
爆料人也出面澄清,當日在會所,是方宜自己跑上去擋刀的,其實她原本的傷勢根本不至於要到醫院檢查的地步。在梁從深和人繼續打鬥的時候,方宜自己用刀把傷口划深了些,才換來梁從深親自送她去醫院。
在方宜眼中,世界上誰都配不上樑從深,只有她。
她有出色的容貌和學習能力,假以時日,只有她能爬到金字塔頂端與梁從深並肩而立。
那段時間,梁從深兩地奔波,方宜都看在眼裡。她憤憤不甘他這麼驕傲的一個人能為了一個謝佳菀低姿態到如此地步。
她的狐朋狗友慫恿她要不直接把人睡了,先斬後奏。
梁從深失魂落魄從新州回來的那晚,方宜恰好在實驗室整理數據。醉醺醺的梁從深跌倒在黑暗的辦公室里,借著朦朧的月光,方宜對他那張平日冷峻如斯的英俊面孔心起意動,費力把他扶到沙發上。
可無論她怎麼誘引,梁從深始終睡得死沉。
最後沒法,她決定賭一把,解開他衣服,也把自己脫光。
……
那幾天,謝佳菀為了複習考試每天都昏昏沉沉,家裡謝敬文和劉芝秀為了給她創造良好安靜的環境,連日常講話都自動調小音量。
這天傍晚到了吃飯時間,謝佳菀遲遲沒等到有人來敲門,她自己也有點愧疚,覺得自己都這麼大的人總要勞煩父母照顧遷就自己。
於是她收拾好資料,活動活動筋骨就主動從房間出去,想看看廚房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餐桌上的菜早就擺好了,可四周半個人影都沒有。再一扭頭,謝敬文和劉芝秀並肩坐在沙發那裡,聚精會神望著電視,連她出來了都沒有察覺。
電視沒有開聲音,兩個小老頭小老太太目光炯炯,生怕錯過什麼重要劇情似的,正襟危坐。
謝佳菀想笑,但心裡又泛酸發澀。
也許,她還是應該搬出去獨居。
她的爸爸媽媽也老了呀。可不管他們多大年紀,自己在他們眼中永遠是需要照顧的小孩。但她不想讓他們總是把全部精力和時間耗在自己身上。
辛苦了大半輩子,他們應該在臨近退休的時候好好過一下愜意的生活。為自己而活。
謝敬文看到謝佳菀,愣了愣,反應過來后笑說:“餓了吧,飯菜都做好了。”
劉芝秀捂了捂胸口,抱怨她走路沒聲。
“是你們看得太入迷啦。”謝佳菀用盡量輕快的語氣壓下泛起的哽咽。
劉芝秀往旁邊挪了個空位,一隻手拿遙控調音量另一隻手招呼謝佳菀坐過來。
“坐媽這邊。”
“你們看什麼呢?”謝佳菀抿了抿頭髮,一時間心情開朗,覺得這一幕,有點像回到小時候,一家叄口,寶寶坐中間,被世界上最愛自己的兩個人包圍著,其樂融融地看電視。
謝敬文嘆了口氣,卻是在對劉芝秀說話:“我說什麼來著,你們女人婆就是愛八卦,沒譜的事傳得天花亂墜……”
劉芝秀不服氣,但又沒理,嘀嘀咕咕把話題引到別處。而謝佳菀早就已經僵坐在那裡,臉上燦然的笑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見面會的具體時間,回到新州以後,更是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空間里,有意無意拚命驅趕腦海中的雜念。
如此度過了一段六年前以為他已經徹底消失在她生命中寡淡又忙碌的日子。
她在和惱人的醫學理論知識作鬥爭。
他其實也在艱難地對抗著。
不問歸期。
但她相信他會說到做到。
電視屏幕里的他,西裝革履,硬朗的五官沒有被鏡頭的幀數扭曲分毫。冷靜從容,在無數閃動的白熾燈光下淡漠如斯,一雙深邃足夠黑亮的眼睛毫不避諱直視攝像頭的正中方向。
隔著藍光屏幕,謝佳菀被他那樣鎮定又冷酷的目光灼了一下。
四目相對的瞬間,那句“我十分感激我的女朋友和那些自始自終相信我的人”讓她心跳得很快,整個人的思緒都變得格外飄渺。
也只有她能探尋到黑眼睛下那縷溫柔的淺波。
劉芝秀知道這次是自己誤會人了,剛才一直嘰嘰喳喳和謝敬文吐槽那個女學生心機深,這會兒一個激靈,“哎”了一聲。
“他有女朋友了?怎麼都沒聽梁遠山和杜綺麗提過。”
“人家兒子的私事,憑什麼告訴你啊。”
“也是,上次一塊兒吃飯的時候杜綺麗不也說,估計有了也不會告訴他們。”
……
謝佳菀高高懸起心一點點放低,律動的節奏溫柔遲緩。確定那些喜歡搞事的媒體沒有放出當日她在學校出現的畫面后,她一個人默默走到廚房。
窗外晚霞正好,大片淡紫玫紅的濃雲徐徐鋪展,沒有盡頭似地無限延及地平線。遠方,清朗的點點星辰已經迫不及待要點綴初露頭角的夜幕。那盞古老的抽煙風扇呼啦啦地轉,徐徐吹送輕柔晚風。
那面玻璃里倒映的影子,笑容比暮色更舒然。
後來,在第七封信里,她寫那天的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