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沒有下雨。從霧靄到放晴,梁從深的世界始終一片灰敗,寸草不生。
他渾身濕漉,衣服有大片的咖啡漬,頭髮凌亂打柳落在眉間,就這樣毫無形象可言的出現在中心醫院門口。
謝佳菀原本笑著和保安道別,走出來準備撐太陽傘,可看到桂花樹下狼狽又孤傲的人時,她的笑容瞬間消失,世界跟著低迷。
哪裡還有陽光需要遮擋。
火光電石間,她突然想起他背後的傷,想起他溫柔堅定地許諾她要去追尋真相,想起那個在公寓兩人相對無言久久傷懷的夜。
鼻頭猛地一酸,在心底凄然:他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梁從深把人往懷裡一抱,不光青天白日人來人往,通體冰涼的他只想緊緊擁住她溫軟的身體,愛撫她馨香的肌膚,汲取她宜人的溫度。
冰冷的唇銜到她的紅唇,他停滯的血液開始復甦,麻木僵硬感在溫柔遲緩輾轉的一呼一吸中漸弱。
“菀菀,你不能誤會我,不能不要我。”
嗓音低迷,又無限溫情,和他整個人一樣矛盾得作繭自縛般。
溫熱的氣息撲灑過來,比日頭更灼人,他在車裡漚了兩個小時,沒開空調,甚至有隱隱的餿臭味隨斷續的呼吸鑽來飄去。但更多的,還是他身上謝佳菀再熟悉不過的冷香和煙味,在雨水裡暈染開,混沌沉重,熏得人天花亂墜。
謝佳菀抓他腰間的襯衫,緊緊閉唇,然後雙手捧住他不斷趨近糾纏不休的臉,被鬍渣刺得掌心發痛。
“你瘋了嗎?”
她忍不住流淚,覺得好荒謬,他們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我沒有見死不救,是沉默嬌亂說,見死不救目睹陽惠勤被帶走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他哽咽,像被人誤會打碎了碗碟的小孩,倔強地解釋,但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相信自己。
可他的動作很強勢,拿開她的手,偏頭再度重重吻下去,風暴般席捲她口腔的清甜與苦澀,將她流進嘴裡的淚一起渡過來。
“你相信我好不好,菀菀,我不知道該怎麼證明我自己。那晚我的確看到她上車,我沒想太多,車啟動我就走了,我想去找你,沒回頭。車停下來,路軒文尾隨跟出來帶走了她。的確,這一切就發生在離我不遠處,但我真的沒看見……”
“沉默嬌換了個地方,她只能看到路軒文,她沒看到我回去,就以為我依舊在原地。但我沒有,我真的沒有,你相信我,我沒有害死她,我不是那種人,我沒有縱容沒有包庇沒有沒有……”
無數個“沒有”,反反覆復,顛顛倒倒。
謝佳菀陷入漩渦,嘴角湧進更急促洶湧的淚。
她從來沒嘗過男人的眼淚是什麼滋味。
原來,也和她的一樣,又咸又苦。
梁從深吻不下去了,他絕望地發現,她的氣息和味道也填補不了無盡的空虛和迷惘。
濕潤的唇劃過她的臉頰,他緊緊摟抱住她,用顫抖的手緊貼顫抖的身體,埋進光潔如玉的頸窩,乞憐庇護一般不撒手。
“你不能不要我,我不是壞人。”
謝佳菀的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在他肩膀仰起頭,整個人的重量崩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
迷濛的眼浮現那年夏夜。
“你才是二流子,是壞人……”
“我沒說我不是……”
……
可現在他低卑的在求她一句信任,說自己不是壞人。
兩人的身體都沒有力量,卻苦苦支撐著對方,輕而易舉被來人用緩而重的動作分開。
謝佳菀獃獃看著眼前的高季,西裝革履,清爽帶光,和梁從深站在一起,對比鮮明。而那個永遠臭屁的少年,蔫枯成草,看到她被另一個男人攔住肩膀后,搖搖欲墜踉蹌兩步。
高季臉上沒什麼表情,但低頭看謝佳菀的時候,滿眼柔情。
梁從深根本不敢想短短几天,他們進展到什麼程度,或者說在她堅決推開他之後,他們已經接觸了幾多時。
可扭曲的妒意和怒恨,全都偃旗息鼓。
至少,高季沒有讓她如此痛苦,背負一個沉重包袱六年。
“不是說要搬家嗎,走吧,我爸媽和叔叔阿姨還在等我們吃飯。”
謝佳菀早就決定退租房子回家住,最近開始著手。今天兩家父母吃飯,高季聽說她要搬家,就主動提出幫忙順便接她去飯店。
都是真的。
可留在身上的雨痕,口腔里他的氣息也都是真實的。
那什麼是假的。
高季捏了捏謝佳菀的肩,替她撿起落在地上的太陽帽和傘,把帽子輕柔扣在她發頂。那種帽檐很大的遮陽帽,遮擋住她浮腫脹紅的眼。
這一切落在醫院老職員的眼裡,兩人往外走的時候,被調侃:“佳菀,這是你男朋友吧。”
謝佳菀連人都忘記叫,整個人毫無光彩垂著腦袋,看起來像是害羞。高季笑著回應,懂禮節有涵養,令老阿姨默默點頭認可。
看來劉芝秀這次沒吹大話,她家女兒的確撿到個寶一樣的黃金單身漢。
阿姨往外走,根本想不到那個樹底下形象潦倒的男人就是他們曾經醫院一把手後來又成為大家茶餘飯後閑談對象梁遠山的獨子梁從深。
謝佳菀的步履沉重,最後緩緩停下來,通過住院部的玻璃自動門,看到他還在。
她突然掙開高季的手,奔回去。
但停在他面前沒有任何動作,仰起臉,對他說:“就算你沒有看到她被帶走,可她是因為喜歡你才遭遇了這一切。六年前,我就過不去這關,現在同樣過不去。當然,我不否認那段時間我想過要和你重新開始,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種種,你覺得我們還能毫無芥蒂的在一起嗎。我覺得不能。”
她聲音恢復清亮,寬大帽檐的陰影里,她的小臉有種堅韌的鎮定。
“我們都好好重新開始生活好嗎。過去六年,事實證明了我們不是非對方不可。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刻,我願意相信對於你而言也是如此。
記憶可以珍藏,它有它存在意義,永不磨滅,但我們的人生還這麼長,活著的人需要往前看。如果總是停留原地,會很痛苦。但我不想任何人痛苦,真的。”
她突然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但她很清楚,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輕軟如初的語調,讓她絕情的言辭都變得鈍緩,磨在他身上,無疑於凌遲。
可梁從深什麼都沒做,只是望著她說:“她喜歡的人不是我。”
從蒼涼的心衝破大腦皮層的話脫口而出,連梁從深都有些不可置信。
他知道她過不去的坎是什麼,可如果那道坎本來不存在呢?
那麼畏懼停滯不前或踏空過去的腳步就會顯得無比可笑。
謝佳菀皺眉,胸口卻砰砰猛跳,但很快就釋然。
身後,高季沒催她,以局外人的姿態耐心等待,這讓她更加煎熬。
“如果,她喜歡的人不是我,她不是為了我去的派對,你是不是就可以完全放下這件事。”
梁從深完全蘇醒了,失焦的眼睛恢復明亮的黑,熠熠生輝,沒有完全散去的紅,又平添幾分不露全貌的陰鬱和凶光,虎視眈眈。
他越過她肩頭,和高季對望,忽然抬手抹掉了她臉頰最後一縷淚痕。
笑笑:“一切交給我,你怎麼開心怎麼來,但你最終會是我的。佳菀姐,你說錯了,我就是非你不可。”
朗朗少年音,漫不經心又放浪地叫她“佳菀姐”,有震懾靈魂的魔力,久違破雲而出,讓謝佳菀心都跟著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