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 - 坍塌

梁從深正要開口應對劉芝秀,冷不丁被一聲低弱卻冰冷的質問刺到穴位,渾身僵硬。
“誰說我要去南州了?”
謝佳菀放下筷子,沒看那道灼灼目光,只對劉芝秀的方向開口:“媽,我跟你說過很多遍,我不想去南州,不想去附院。我想回家,你分明也答應我了的。”
尾音落下的時候,梁從深覺得她眼裡瞬間蓄滿了滾淚。
他額角青筋直跳,修眉緊蹙,有一種被戲耍卻無力還手的恥辱感。
很想當場質問她,無數次歡情過後,他們一起計劃的以後在南州安家立業的美好夜晚算什麼?
可最錐心刺骨的是,深感背叛和憤怒的同時,他又分明能理解她對自己命運被安排的痛苦。
從小到大,她一直在抗爭,試圖在劉芝秀望女成鳳、繼承謝家醫學衣缽的強權壓制下為自己爭取自由。
可事實上,她苟延殘喘了二十八年。
梁從深的心被挖了一塊似的痛,恐懼伴隨懊悔如狂風席捲體內每一處角落。
他隱約預感到,他這次的自作主張,和她媽媽美其名曰為了她好而私下計劃安排好的平坦大道,對於她而言,是一條死亡歸途,是致命打擊。
“媽,你為什麼要逼我?你嘴上答應我答應得好好的,等我這次進修回來,就讓我回家住。可你卻瞞著我,和別人一起把我往外推,你這樣和把我賣了有什麼區別!”
謝佳菀失控了,霍然起身,胸膛劇烈起伏,渾身近乎痙攣地抽抖。
“我不喜歡學醫,我痛恨這個行業,痛恨你自作主張給我安排好的一切!你從來都沒問過我願不願意,只顧自己的心意要我一定按照你規劃的路走下去……”
“我不會去南州,不會去附院,這輩子都不會!”
“謝佳菀!”
劉芝秀從來沒見過女兒這個樣子,狀若瘋癲,當著客人的面和她爭吵。
一開始,劉芝秀有些被嚇到,被她絕望的質問吼得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心虛。
可轉而,她又清醒過來。
她逼她?劉芝秀自問對她這個女兒盡心儘力。
她拉下老臉,主動找到梁從深一個小輩,要他幫忙把佳菀姐要進他們附院。
從前要她學醫,也是因為在這個行業,他們能幫襯到她,不用叫她吃太多求職的苦。
而且當年,也是謝佳菀自己點頭了,她和謝敬文才幫她填報了醫學志願。
一樁樁一件件,她不就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有個光明無憂的前途嗎?劉芝秀問心無愧。
可她一心一意為之全情付出的女兒,卻質疑她的動機,認為她自私,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自己。
劉芝秀悲從心起,失望之餘怒火攻心,完全也忘記了梁從深的存在。
一觸即發時,謝佳菀突然俯身乾嘔,手背血管暴突,身形一晃,整個人即刻就要倒地。
可最後時刻,她自己強撐住,踉蹌著往外跑。
“你站住!反了你,我真是……養了只白眼狼!”
“行了!”
謝敬文一聲怒吼,用眼神警告劉芝秀,匆忙中倒了杯水緊跟著跑出去。
混亂全過程,梁從深坐在原位,巋然不動,姿態冷漠。硬朗的五官繃緊得沒有稜角般,低壓的眉眼裡揚起黑色風暴。
不一會兒,謝敬文匆匆走出來,神色嚴肅,快速穿衣換鞋。
劉芝秀緩過神,哽咽著出聲:“菀菀怎麼樣?”
謝敬文停下動作回身看她,滿臉苦澀,扶住妻子的肩膀,重嘆口氣:“我出去買葯,你在家陪女兒,讓她靜靜,其他什麼都不要說了,好嗎?”
劉芝秀拚命點頭,此刻的她,格外依賴丈夫。
偌大的房子瞬間安靜下來,劉芝秀癱坐下來,不一會兒又起身張望卧室的方向,踱步不安。
“她要是不願去,就不去。那邊我來處理,您不用擔心。”
梁從深低啞的聲音響起,才讓劉芝秀想起他的存在。
“那……麻煩你了。從深,今天這情況……”
“阿姨你不用覺得抱歉。這件事是我自願攬下的,現在不管是什麼後果,理應由我善後。”
劉芝秀此刻才真的是追悔莫及,搖頭嘆氣:“都怪我,事先沒有和她打過招呼,我們都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可她……對她來說,未必是好事。”
梁從深坐到沙發上,高大的身影失去支撐般頃刻坍塌。
劉芝秀看他失魂般的模樣,嘴唇翕動,正要說什麼,門鈴響了。
她只得先去開門。
是鄰居來求助,他們老兩口出門,轉個背的功夫,門就被風帶上了。兩人都沒帶鑰匙,可關鍵是屋裡還有個不滿三歲的小孫子。
劉芝秀雖然心煩意亂,但畢竟是相識幾十年的左鄰右舍,不好不幫這個忙。
“從深,麻煩你再在這兒呆會,如果佳菀有什麼情況……”
“好。”
劉芝秀也出門后,梁從深覺得世界岑寂如末日前夕。
他試圖站起來好幾次,可脊椎如有千斤重,一直死死壓迫他的行動。
靠近那間緊閉的房門時,他的心猝然絞痛,竟然有點不敢推開。
可他想見她,想確認她的情況。
如果今天他對她最後的記憶,是在飯桌旁孤立無援抽泣怒吼的“叛逆少女”,他會恨死自己。
房間里的窗帘拉得嚴實,外面的月光、路燈透不進來半分。
清瘦單薄的背影坐在書桌前,一盞瓦數很低的檯燈,點亮了黑暗。
但她整個人依舊處於深沉的陰影里。
長發碎亂,遮住側臉。
但目光深長,有神又似失焦,盯著什麼。
梁從深滿眼都是她,緩緩走到她身側,蹲下來,手扶到椅子邊沿,甚至不敢觸碰她。
“菀菀……”
開口的瞬間,他才發覺自己險些失聲。
長久沉寂后,頭頂傳來滅頂的冷意。
“我不去附院,也不會去南州。”
他迫不及待給出他的態度:“你不想去就不去,我可以回新州。”
在他終於為她沒有迴避他而狂喜之際,所有的希望被瞬間澆滅。
“你當然可以回新州,但跟我沒什麼關係。”
她起霧的眼睛里,那道投射在牆上的身影晃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小臂徹骨的痛意直刺大腦,渾身的血液都在他大掌緊攏中停滯不前。
“謝佳菀,你不要太過分。”
他覺得六年前的噩夢再度襲來,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又一次淹沒在她的絕情里。
“去附院是你點頭了的,你也為此在看書準備考職稱。我有這個能力,你憑什麼剝奪我心甘情願為你付出一切的權力。”
“我只答應了我要憑靠自己的本事去附院,能去就去,不能就一輩子留在新州,我也覺得很好。”
“你就他媽非要這麼倔!靠你的本事?你覺得憑你自己,附院的大門你能進去嗎!”
他口不擇言,可她也沒有暴跳如雷,彷彿在他這裡已經失去所有情緒。
“你就是在玩我,你答應要去附院留在南州都是假的對不對?”
他突然想起來,他們好像的確什麼關係都沒有。
當初重新開始,是他一廂情願,信心十足地對她說從床上伴侶開始也可以。
於她而言,他不過是她在南州進修期間一個不錯的伴侶。
一個曾經被她無情拋棄的初戀,六年後還恬不知恥上杆子去舔她。
和這樣的男人上床,享受他的全情服務,感覺一定很爽。
現在她要回新州了,要回歸從前的生活了,就要再次把他丟棄。
梁從深想通這一切,忽然覺得自己活脫是個小丑。
二十五年的人生,狼狽恥辱的時刻,全都是眼前這個女人賦予的。
“我和你媽瞞著你私自安排你欺騙了你只是個借口吧。謝佳菀,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當初你和我分手后,能和葉栩走到一起。玩弄別人的感情很有成就感對不對,看著我六年後再一次拜倒在你的裙擺下,你很驕傲對不對?”
有這麼一瞬間,謝佳菀有些承受不住他站起身後壓下來的目光。
她也站起來,仰頭和他對視。
越想看清,眼前的水霧就越發瀰漫。
“還是那句話,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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