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蘿昏迷在河邊,幾名村婦把她抬回了家。
當著外人的面,婆婆沒有打罵她,只當她是舊傷未好才會暈過去,隨口抱怨兩句,便去廚房做飯了。
阿蘿一個人靜靜躺在屋裡,聽見外面的響動,沒有睜開眼睛。她想一睡不醒,永永遠遠,一直昏睡下去……
……
晚上,志貴在她身旁鼾聲如雷,而阿蘿睜開了雙眼。
隔壁屋裡公婆正在低聲交談,大軍被殲滅的消息傳來后,整個村子都受到了影響,每家每戶都在計劃搬走。
他們沒有驢車,路上帶不了多少行李,所以在離開之前,得想辦法把地窖里的存糧換成錢,家裡養的雞也需要變賣,實在帶不走的東西要找地方埋起來,以防被流竄的士兵毀壞……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只怕接下來幾天公婆都不會有空找她麻煩。
阿蘿聽著隔壁的低聲細語,雙眼直愣愣望著屋頂的暗影,她毫無睡意,心裡在想,如果她沒有挨那頓打,至少能見他最後一面,至少可以好好道別……她還有許多話,許多話,想要對他說,可是如今,那個人不在了。
因為這一家人,她沒能和楊驍說一句再見。
因為這一家人,她失去了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
因為這一家人……
這一家人!
阿蘿心中好恨好恨!
於是她坐起來,像遊魂一般推開房門,定定看向院子角落堆放的柴。
只要將房屋鎖上,外面堆上柴火,再點一把火,這一家人就會從世上消失!
阿蘿的動作很輕,也很快,無聲無息布置好了一切,只差最後一把火。想象這一家叄口會被大火吞噬,她卻發現自己心中毫無快意。
她拿著火摺子,靜靜站在公婆房屋外,手,一點點蜷起,唇,一點點抿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還是無法甘心!
不夠。
還不夠……
她不想叫他們死。
她要叫他們活著,全部活著!然後嘗盡生活中的窮困、飢餓、疾病、顛沛流離……所有能想到的磨難!她要他們痛苦至死!
阿蘿閉上眼睛,良久,再睜開時,恢復了平靜……
她收起火摺子,回屋睡下。
……
翌日早晨,阿蘿的公婆發現,院子里的柴擺得亂七八糟,兩人心裡掛記著搬家的事,沒有多想,只當是志貴淘氣弄亂了柴火。
一整個早上,公婆都在收拾行囊,午飯草草吃了一頓,找鄰居借了驢車,把地窖里的米面和乾貨搬上車,要送去鎮上賣了換錢。
他們這一去,至少要到太陽落山才會回來,家中只留阿蘿和志貴。
出門之前,婆婆不放心,回頭望了一眼——阿蘿正在給志貴喂飯,湯水順著嘴角往下流,志貴咧著嘴傻笑。
婆婆滿意的收回目光,和公公一起上了驢車。
驢車漸行漸遠,阿蘿默不作聲的喂完一整碗飯,然後放下碗和勺子,去了公婆的屋裡。
公婆的屋子,比她和志貴的屋子略大一些,擺的物件也多。阿蘿掃了一眼,視線定在床邊一個雙門柜子上。她記得裡面會有一個木匣子,家中值錢的東西都放在那裡面,婆婆懷疑她手腳不幹凈,最近把木匣子換了地方藏,不過再怎麼藏,也肯定在這間屋裡。
阿蘿打開柜子,裡面果然只放了些棉線雜物,她伏低身體趴下來,瞧見床底下擺著一個木匣子。
阿蘿把木匣子抱出來,匣子上有一把結實的銅鎖,阿蘿視若無睹,將匣子抱出屋外,然後取來斧子,在志貴驚訝的目光中,她把木匣子砍得四分五裂。
——銅錢銀子全灑出來,還有婆婆私藏幾十年捨不得戴的銀鐲子銀耳環。
阿蘿把所有銀錢包起來,塞進自己衣襟里,然後回房簡單收拾了兩件衣裳,準備離開這裡。
沒有詳盡的計劃,沒有切實的目的地,甚至沒有周全的退路,她打算一走了之。
即便明知道被抓回來會被活活打死,她也還是要走。
即便這一去從此流離失所變成黑戶,她也還是要走。
她受夠了,忍夠了,再也不能呆下去!
一秒也不能!
拎著包袱出來時,志貴正在院子里玩,他被破損的木匣吸引,蹲在地上不住擺弄。
阿蘿靜靜看著他。
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一切痛苦的源頭,偏偏也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她恨過婆婆,恨過公公,恨過老天爺,唯獨面對志貴時,她想恨,卻恨不起來……
“志貴,我要走了。”阿蘿神情麻木的看著那個宛如稚童的男人。
志貴看她一眼,嘴角掛著口涎,傻傻笑著。
阿蘿說:“我不會回來了。”
志貴聽不懂,也不願聽,他抱起破損的木匣子,一蹦一跳跑去了廚房,阿蘿跟著他過去,看見他把木匣子往爐灶里塞,他又想玩火。
以往阿蘿總會攔著,但這次,她只是站在門口,冷眼旁觀。
她看到志貴被燙著,隨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燃燒的木匣子滾到一邊,碰到爐灶外的細柴,燃燒成熊熊火焰。
志貴的哭聲更大了,他像個驚慌無措的小孩,踉踉蹌蹌撲進阿蘿懷裡,向她尋求保護,“火……火啊……”
阿蘿臉上仍是淡漠的,無視逐漸蔓延的火勢,平平說道:“我真的要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給你喂飯,再也不會幫你洗澡,再也不會收拾你的屎尿,再也不會和你睡覺……我,我再也不……再也不要見到你。”
志貴還在哭。
阿蘿拉開他的雙手,轉身,拎著包袱邁出院門……
……
本以為自己會漫無目的的遊盪,可是當她真的離開村子,思緒卻出乎意料變得清晰。
——邊城戰亂,齊軍勢如破竹,軍隊定會朝著王都方向進發,所以去往王都方向的沿途所有城鎮都不適合她落腳,北上應該會比較安全,那一帶接近草原,聽聞游牧民族不需要戶籍也能在城中交易買賣,她或許可以借外族人的名頭一用。
此去山遙路遠,光靠兩條腿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身上的銀錢也不夠那麼長時間的消耗,所以走水路最為穩妥,不但可以避開流竄兵馬,也能節省腳力,不至於叫她路上太辛苦,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要小心同船的人裡面,是否有那地痞盜匪之人……
阿蘿一路上仔細考量,路邊看見灌木野果,便用野果子的汁液塗臉,讓膚色變得暗沉蠟黃,她還嫌不夠噁心,又往頭上身上抹了幾把干土,使自己看上去灰撲撲的不起眼。
她沿著河,朝碼頭方向走,路上遇到不少扛著大包小包的人,大家似乎與她一樣,都想要乘船離開這裡。
阿蘿的運氣很好,此時碼頭恰好有一輛空船要往北去,儘管船夫要價頗高,阿蘿還是咬牙登上了船——
風平浪靜行進十日,船在一個叫渝陽的地方靠岸,想要繼續向北的話,需要換船。
阿蘿換了一艘更大的船,船上的人更多,也更雜,她原本的計劃是安安分分去北部草原,不想惹人注意,卻沒想到,上船后她開始不停乾嘔,吐得天昏地暗。
難不成是暈船嗎?可她之前明明不曾吐過,怎麼換了船就這般大的反應?
阿蘿百思不解,尤其每日用飯時,船上食物多是魚類,她一聞著那魚腥氣兒就吐得更厲害!不過幾天功夫,已經瘦了一圈,原本清瘦的臉龐越發瘦了,連眼睛也深陷下去,瞧著嚇人。
正當她以為自己支撐不住時,船上一個尼姑借船夫的爐子,煮了一碗米粥,解救了阿蘿的腸胃。
尼姑說:“夫人有孕在身,如此長途跋涉,實在辛苦了。”
阿蘿怔了怔,眼睛直愣愣看著那位相貌慈悲的老尼姑,一時忘了言語。
……她,有孕在身?
說起來,她的小日子確實一直沒來,只是上次被公婆打傷,她連命也差點沒了,便沒想過自己這副孱弱身體還能懷上孩子。
阿蘿的手慢慢撫上自己的小腹,眼眶漸漸酸澀,歡喜與酸楚一齊湧上心頭,她又哭又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有孕了!
她懷上孩子了!
是楊驍的孩子,是他留在這世上最後一點痕迹,是將會陪伴她後半生的最後的依靠!
阿蘿的眼淚大顆大顆湧出,無論如何的也止不住,她張了張嘴唇,哽咽道:“謝謝……”
謝謝眼前這位善良的尼姑,謝謝老天爺終於放過,謝謝楊驍……謝謝他,給了她一個孩子。
船舶靠岸,船夫扯著嗓門吆喝:“渝北到了!要下船的趕緊咯!——”
渝北,是楊驍的家鄉。
阿蘿從未想過,自己一路北行,竟會途徑渝北,此時聽見船夫喊出這個地名,她整個人不由得怔住了……
低頭看自己的小腹,那裡頭已然有一個小小生命,偏巧這個時候到了渝北,彷彿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身邊陸續有人下船,船夫問阿蘿:“下船嗎?”
阿蘿愣了愣,“……下……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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