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常在風自己心裡明白:劫兆哪有提氣凌空、盤旋不落的能力?把劫兆拋出去又接回來的每一絲力氣,都是由他所發! 等常在風領悟這個道理時,雙手已承受劫兆四土余次往返的力道,劫兆的劍勁雖弱,卻盤而不散,再加上百餘斤的體重,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力量漩渦,牢牢將常在風的全身之力吸附在漩渦中央,紙棍被鼓盪而出的澎湃氣勁粘在雙臂間,不停的颼颼疾轉,卻緩不出手來持握。
(這般神奇的粘勁,竟完全不倚內力,純是由招式所發!)由衷讚歎著,承受的力道卻已逼近臨界,全身骨胳喀喀作響,驀地暴喝一聲,雙掌推出,六尺長的紙棍終於抵受不住,驟然扭曲收縮,爆碎開來!劫兆氣息一窒,被轟得跌入漫天紙花之中,背脊重重撞上大梁;總算靈台還有半點清明,疼痛里左臂往後一撈,身子貼著紅柱順轉而下,腳尖連點,又和身躍入場中。
木劍斜指,錦袍玉帶的少年立在飄落的碎紙片里,蒼白的面孔怡然含笑,旁若無人,汗水淋漓的模樣絲毫不顯狼狽,只覺得英颯逼人。
常在風失了兵器,兩手空空,頭巾衣襟俱都震碎,披髮袒胸,肩上、頭頂冒出絲絲白霧;紙花遇霧翩起,點片不沾,宛若滾水沸湯。
他張嘴歙動幾下,吐出零碎幾個字:“劫……劫兄弟……”想趨前握一握劫兆的手,才邁出兩步,忽然一跤坐倒。
劫兆搶上欲扶,身子甫動膝彎一軟,踉蹌撲前,居然這麼摔在常在風身上。
兩個人撞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掙扎坐起,四臂交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驀地相視大笑起來。
“這……這路是什麼劍法?借力使力、跌羽不沉,好生厲害!是白鷺劍么?” “對……對!叫‘墜霜之劍’。
”劫兆上氣不接下氣,抱著肚子癱倒在地。
“好!”常在風一抹眼角,不覺褪下滿身的迂謹之氣,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好一個‘墜霜之劍’!” 驚心動魄的對戰結束了。
大廳里仍是一片寂然,只回蕩著兩名少年的豪笑。
劫震命僕役收拾現場,將劫兆扶入座中,奉葯披衣,好生調息。
姚無義雖不懂武功,卻也瞧得津津有味,對著劫震嘿嘿一笑:“老劫!你教的好兒子,怎都不讓人知曉?來來來,劫家老四!咱家重重有賞!” 劫震連稱不敢,微一思索,撫著酸枝精雕的棗紅扶手,慢條斯理地對常在風說:“這場若真要計較,賢侄第一招便已取勝,是賢侄量大,許小兒多斗些個,才有如今的局面。
賢侄若不能將此珠帶回天都,不知該如何向盛夫子交代?可要老夫修書一封,與盛夫子說分明?” 階下劫兆兀自頭暈眼花,聞言不禁一凜:“爹的意思……這珠是不打算給九幽寒庭了?若教盛華顏或宇文瀟瀟知曉,兩家豈非要大殺一場?”隱隱覺得這個念頭太過荒謬,偏又懸心不下,只怕真連累了姓常的,還與文姑娘反面;氣血一虛,差點昏厥過去。
卻聽常在風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謝莊主美意。
先前之勝與此番之敗,弟子都已盡了全力,無怨無悔。
家師通情達理,便有見責,亦當於情理之內、為所應為,弟子受之有益,豈能迴避?”說著說著,又回復成了那個守禮拘謹的天都使者,整一整破碎的衣襟,長揖到地,拾棍轉身入座。
所經之處,那些中京武人紛紛起身,頷首抱拳為禮,常在風仍是謙虛避讓,一一相請同坐。
商九輕瞧得蹙眉,冰藍藍的俏臉上滿是不豫,卻也忍不住低聲道:“姑娘! 此子若此,尚且居末,符廣風、杜翎風等名動天下,各領一方,又是什麼樣的人物?“輕笑:“盛名之下,未必有實。
武功、智計均後學可得,唯獨胸襟難以傳授。
誠如道聖前輩所說:”千載余情‘盛華顏的行事眼光,的確有鬼神莫測之機,與常人不同。
“裊裊起身,款擺娉婷,凌波般的走到劫兆座旁,按著他的手柔聲撫慰:”劫公子,真是多謝你啦。
“劫兆只覺得撫觸溫涼,說不出的香柔軟膩,竟比杏仁豆腐還細,猶勝珍珠蜜粉之滑。
明明是撩人已極,然而一聞到她懷裡散發出來的幽幽芳草氣息,不知怎的突然有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一時綺念全消,勉力抬起眼皮微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打贏的,姑娘就別謝啦。
我廢了土幾年,都廢得名滿京城了,姑……底是瞧上我哪一點,還……還要請教。
“文瓊妤抿嘴嫣然,小小的淚型額墜輕晃著,襯與她小巧細白的額頭,倍顯精神。
“我在黃庭觀里早說過啦!公子云夢罩頂,祥瑞已極,這幾日內無論想什麼做什麼,都是無往不利。
我,不過是順勢向公子借點運氣罷了。
” 劫兆身無內力,一場大戰下來,早已手足酸軟,不過腦袋可不糊塗。
見她無意當眾說明,也不追問,只是懶憊一笑:“這個人情賣與姑娘,姑娘可不能平白坑我。
旁的不要,只想認姑娘做王姊姊。
” 眾人好不容易對他那來歷成謎的神妙劍法有點敬意,聽著紛紛搖頭,投來的目光里又回復原先那種鄙夷不屑,還有王脆別過頭去的。
文瓊妤也不生氣,忽將他的手交到身畔岳盈盈手裡,沖她眨眨眼睛,宛若一個淘氣可親的鄰家大姊姊:“岳姑娘,我便把他交給你啦。
” 岳盈盈原本綳著俏臉,冷冷斜睨,這時也不禁羞紅粉頰,低聲嗔道:“交…我做甚?這條癩皮狗,我……我才不來理他呢!“文瓊妤噗哧一笑,撫著她粉致致的纖巧柔荑,柔聲道:”世上,恐怕也只有你管得住他啦!這孩子從小沒娘,寂寞得很,卻都肯聽你的話。
“她的聲音有種流水隨心般的輕柔,渾不著意的,說得再也自然不過。
岳盈盈對她的印象原本就好,忽覺似乎認識她很久了,彷彿兩人還是她看著長大的,胸口湧起一股既溫暖、又羞澀的感覺,話到嘴邊都沒了意思,微點了點頭,輕聲說:“我會照看他。
” 文瓊妤頷首輕顰,轉身走到階前,一襲環領貂裘裹著修長窈窕的身子,披落的長發猶如飛瀑垂緞,滑順處幾可鑒人。
“姚公公、劫莊主,”她勻了勻嗓子,聲音不大,卻如碎玉擊珠一般,清冽得足以動人心魄:“四家三陣已畢,圓滿無缺,實為大幸!至於勝負歸屬,還請大人們示下。
” 劫震沉默半晌,轉頭拱手:“請公公裁示。
” 姚無義嘿嘿兩聲,眯著兩隻白豬似的小眼,冷笑:“有什麼好裁示的?你家四公子這麼本事,在場幾百隻眼睛都瞧見啦,難不成還能抵賴?今日比劍奪珠,由九幽寒庭勝出,為阻牝珠之主!” 大戰之後,緊接著便是大宴。
綏平府的膳事房彷彿在擂台附近安插了細作,姚無義一宣布比劍的結果,偏廳里便已擺下筵席,金齏玉膾、翠釜犀箸,猩唇熊白、炙駝鮮鮓,餐具菜肴無不是京中一品。
劫家的這座偏廳名曰“環堵軒”,四面均是鏤空花牆,二土丈的方圓以內沒有其它建物,只環廳開了一條小渠引水,渠畔值滿香花。
時近傍晚,輕風習習,拂過花叢水面,吹得滿廳又涼又香,倍覺舒爽。
眾人分座坐定,便即落箸舉杯,大快朵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