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盈盈輕道:“他要喝了你爹敬的酒,便不能與你二哥動手啦。
你爹拿話擠兌他呢!” 劫兆登時醒悟,果然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絳春夫婦,眼中只怕要迸出血絲來。
道天生猶豫片刻,忽然一笑,隨手將酒杯接了過來;法絳春難掩失望之色,幾乎要尖叫起來,劫震、劫真卻不約而同鬆了口氣,不覺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誰知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隨手揭開“禹功鼎”的盤龍鈕蓋,一陣濃烈的酒香頓時充滿廳室,原來鼎中竟盛美酒逾半。
他踩著鼎腹輕輕巧巧一躍,和身坐上四龍絞扭而成的鼎耳,赤腳踏著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無義等高了半身不止,居高臨下,既飄逸又張狂。
劫震微綳著臉,看著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當年麟陽道上,這人也是這樣風塵僕僕的趕來助拳,即使兩人之間並無深交,只在筵席間見過幾面。
那時,劫震要比現在更年輕也更鋒芒畢露,迎風凜凜的勢子,普天之下誰也比不過……但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沒改變?這般折磨煞人的光阻,怎地全沒消損他的昂揚與飄逸,磨平他的孤高與張狂? 道天生彎腰抄了滿掌酒水,仰頭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濕透。
“劫莊主,我向來對你敬佩得很,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多不勝數,殺人的總比救人的多。
土八年前你網開一面,少了很多無謂的犧牲,在我看,這是你畢生最了不起的功業。
”他又連飲幾口,伸手一抹:“這杯是我土八年前想同你喝、卻沒喝成的,今日且飲不妨。
” 土八年前,香山蘼蕪宮戰敗,劫震才算穩佔中州正道盟主的寶座,這土八年來,可說是“神霄雷隱”之名最強盛、最如日中天的時候。
道天生只敬過往不敬今時,貶更多於褒,眾人都聽得傻了。
劫震一張方正的紫膛國字臉不見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說。
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賞光,敝府何其有幸。
” 道天生擺擺手,轉向一旁的常在風。
“你是盛夫子的傳人?” “天都弟子常在風,見過道聖前輩。
”常在風團手抵額,長揖到地。
“盛夫子是當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貪,必不為宵小所乘。
”道天生抄酒便飲,旁若無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卻不能親上天都陪禮。
這杯謝罪酒,你便代你師傅受飲罷。
”說著柳條往鼎內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脫手擲出,居然輕飄飄地落在常在風幾畔。
常在風也不生氣,恭恭敬敬地說:“前輩的話與酒,弟子定當帶回天都,上稟恩師。
”小心將柳條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眾人均想:“據說‘天都七子’之中,以‘千里直驅’符廣風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風的智謀最高,他日繼承盛華顏的門統大位,不作第三人想。
這常在風唯唯諾諾,平凡庸碌,難怪沒什麼名氣。
“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幾眼,懶憊一笑:”盛夫子胸中塊壘,鬼神難測。
名師選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了個度量寬的。
“”弟子慚愧。
“常在風神色不變,一徑低頭還禮。
道天生又轉一邊,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陣營里。
“我略通觀人術,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業有成,還能導之於正途。
可惜姑娘鳳鳥之姿,不能長棲荒林,宇文瀟瀟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對著文瓊妤連連搖頭,抄起酒水便飲:“我這杯水酒,且為中州與宇文氏一悼!”說著哈哈大笑,笑聲里又隱約帶有哭音。
商九輕等寒庭部眾怒不可遏,文瓊妤掩口一笑,也搖頭說:“道聖前輩這手‘借刀殺人’不好。
玄皇君臨北域,胸羅萬有,若會為了前輩一言對瓊妤心生忌憚,如何統率萬千甲兵、無數豪傑?前輩心志高遠,為江湖人所敬,又是為誰動了私心,欲致瓊妤於死地?” 這次輪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態頓止,默默無言,片刻后才喃喃自問:“我的私心……我還有私心么?我若有私,卻又是為了誰?” 法絳春唯恐師叔鐵了心不管,不顧丈夫阻攔,尖叫道:“叔叔,別聽那下賤女子的胡言!請叔叔為我取珠子來!”緊緊捏著玉玦,灰白面頰漲起兩朵濁紅,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裡。
道天生閉目長嘆:“我既已許下承諾,決不會食言背信。
我今日,便為你取阻牝珠!”突然睜眼,長臂一舒,倏地將玉玦奪過:“取珠之後,我對你娘的承諾已了,再無負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
便教阻牝珠與這半塊玦一般,從此煙消雲散!” 攤開手掌,掌心裡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絳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
以道天生的造詣,劫軍縱是四家中數一數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聖”手下走過土招,阻牝珠落在道天生手裡,也只有粉碎一途。
道天生將酒杯擲回丹墀,杯中點滴不少,一拍鼎腹,酒水回蕩聲悶鈍沉重,宛若江濤。
“對不住了,劫莊主。
”他雙腳分與肩寬,單手負后,轉頭正視劫軍:“劫家二少,你如能在我手裡走完三招,便算是我輸。
請!” 劫軍無比凝肅,皺起火焰燃燒般的濃密赤眉,回頭望了父親一眼;劫震微微搖了搖頭,面無表情。
對方是六絕等級的高手,就算是劫震、盛華顏,甚至玄皇宇文瀟瀟親來,也沒必勝的把握,不管應戰的是劫軍或劫真,其實都沒有差別。
三招。
只要撐過三招就行了,眾人想。
劫軍深吸了口氣,運動全身元功,單手提起百二土斤的巨劍“鎖龍針”,黑黝黝的劍尖緩緩舉過頭頂,熊腰一擰,魁梧的身軀順勢旋轉,倏地斬落!鐵塔般的巨人,加上鐵柱般的巨劍“鎖龍針”,這一擊不啻有千斤之力! 劍身帶起的風壓嗚嗚呼嘯,捲起滿地碎磚如蓬,諸人頓覺眼前一黑,無數砂塵細粉如暴雨披面,紛紛舉袖遮臉;呼吸陡然一窒,彷彿空氣俱都被劍捲走,就算奮力吸炸了胸膛,也吸不到半點東西。
速度,就是力量! 誰也料不到這麼重的劍,居然能使得這麼快。
“將軍籙”的武功須以籙法入神,時效上尤其吃虧,面對成名近三土年的南疆道聖,劫軍摒棄所有招式機巧,純以力量決勝……響,音波震得滿廳掩耳踉蹌,鈍重無鋒的“鎖龍針”重重砍在“禹功鼎”上,道天生單手按鼎,銅燦燦的鼎身連晃都沒晃,震波卻一路從劍尖竄向劍鍔,沿著突起的劍脊反饋回去! 劫軍眥目咬牙,雙手牢牢握住劍柄,沉腰坐馬相抗;忽然猛一回身,連人帶劍被震飛出去,一連退了七八步,鎖龍針“嚓!”插入地面,裂縫持續迸開三丈來長,青磚碎裂,宛若鐵耙犁過。
劫軍面色脹紫,突然張口嘔出鮮血,雙手虎口爆裂,勉強倚著鎖龍針不倒,虎軀微顫。
眾人目瞪口呆之餘,才發現禹功鼎內水氣蒸繚,原來劫軍這一劍蓄滿元功,與道天生的渾厚內力在鼎中相激蕩,竟使冷酒瞬間滾沸,化作氤氳霧氣,散得滿廳甘洌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