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六合內觀里上上下下都嚴禁提到“將首夫人”,自懂事以來,道寧仍隱約察覺母親曾做過一件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將軍籙的事,就連向最親近的虎婆婆提起“母親”二字,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臉來,更別提長老們對她的異樣眼光。
為了證明她是道初陽的女兒,道寧拒絕瓦鵂的幫助,堅持留在六合內觀,“我是爹的女兒,要為爹守住將軍籙四百年基業!”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才得以奮戰至今。
而魘道媚狐的譑卻像一把尖刀,一把劃開她心頭最不敢、也最不願面對的那一塊。
“你爹對”那個人“這般死心塌地,就是因為欠他這份人情!”魘道媚狐加入魏揖盜的行列,一邊撲向明明滅滅、忽隱忽現的道寧影像,嘴裡繼續阻損:“妹子,你若是你爹親生的,她又怎麼會放你一個人在九嶷山上,不聞不問?” 始終在一旁冷靜觀察的東鄉司命推過九宮八卦、五行阻陽,只覺這迷陣的變化毫無道理可言,而也按耐不住,身形一動,也加入撲擊的行列。
白霧裡只見三人上縱下躍,或輕靈或迅捷,不停追逐飄忽閃動的人影,也不知過了多久,魘道媚狐腳下一軟,咬牙停步,怒道:“老娘不追啦!這是什麼妖法?你這婊子生的小賤貨,若是落在本司主手裡,管教你後悔做個女人!” 忽聽半空傳來一把嘶啞的笑聲:“道初陽的女兒,果然有點本事!”聲音如尖鑿入耳,敲得人半身軟乏,幾欲暈倒。
魘道媚狐聞身抬頭,脫口叫道:“教主!” 一頂貼滿黃紙符咒的白簾軟轎從天而降,抬轎的四人全身縞素,連臉都是死板板的灰,落地時膝彎動也不動,宛若僵屍。
那轎一入霧中,驀地四面簾卷,無數鐵鋉“喀啦啦”地自轎中飛出,有粗有細,末端連著大大小小的渾圓鋼球,呼嘯著擊向四面八方! 一片清脆的碎裂綿響,數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開來,濃厚的白霧“嘶”地還原成一道道衝天水氣,東鄉司命等揮散白霧,才發現自已站在一座古樸的道觀前,檐匾上刻著“彌之六合”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正是九嶷山將軍籙的總壇六合內觀。
道觀前庭遍鋪青磚,地上密密麻麻布滿氣孔,不住噴出水氣,周圍立著巨大的水晶鏡,不過半數已被鋉球所毀,徒留一地碎片。
東鄉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不敢相信方才的進退驅避,竟不脫這片小小庭除,東鄉司命觀察孔位分佈,果然是按九宮八卦排成,只是如何產生迷陣效果,卻是全然不知。
寒風吹動,冰冷的水氣直滲骨髓,軟轎四面的白簾一落,長腳蜘蛛般放射的大小鐵鋉也“喀啦啦”收回轎中。
東鄉司命等單膝跪地,齊聲俯首:“參見教主! 屬下等有失遠迎,還請教主恕罪!“轎中之人”嗯“也一聲,軟轎前簾一動,氣勁隔空掃出,六合內觀的六間大門”砰!“一齊撞開,門中的道寧一抹淚痕,身子兀自發抖,神色卻頗鎮定,咬牙道:”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起,轎中的軟榻之上,倚卧著一名乾枯瘦癟、眉發皆白,全身纏滿鐵鋉的半衰老者,全身的精氣彷佛已被抽乾,眼窩深深凹陷著,宛若連皮骷髏;黑夜裡不辨瞳眸,依稀只有兩點鶯幽鬼火閃動。
“我是。
”他咧嘴一笑,親切的笑容卻比獰獸還要恐怖。
“你可以叫我”過隙白駒“司空度。
” 貌似半朽之屍的衰老男子笑著,回顧轎旁的三名下屬:“進去瞧瞧。
除了這個小丫頭,其他的人全殺了。
”道寧臉色雪白,兀自挺著背脊,立在門邊,魘道媚狐笑著走過她身畔,小巧的粉綉緞鞋跨進高檻,掩嘴輕道:“妹子若是怕見血,可得閃遠一些。
” 東鄉司命黑眸一瞬,從懷中取號筒,一蓬藍艷艷的妖火打上半空,山下似有無數黑影蜂擁上山。
他手下的“東廂兵座”是教主的貼身近衛,與項伏勝的士兵不同,乃是精銳中的精銳,先前為迎教主聖駕,只布於山下警戒,而由天狼司與夜魅司打頭陣攻山,此時以火號加集,轉眼便至,將整座六合內觀圍成鐵桶一般。
不消片刻,魘道媚狐匆匆由觀中行出,俏臉一凝,一把抓住道寧的手腕。
“人呢?怎麼一個也不見?” 道寧咬牙不理,但畢竟年幼體弱,被掐得身子微側,露出痛苦之色。
轎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我讓你碰她了么?”魘道媚狐面色丕變,慌忙鬆手後退,伏在地上:“媚……媚兒糊塗,還請教主恕罪。
”情急之下,聲音竟然微微發顫。
司空度也不理她,眼洞中兩抹碧燐燐的幽火挪向後方,上下打量道寧片刻;道寧被他瞧得渾身發毛,只是不願墜了將軍籙與父親的聲名,動也不動的倚在門邊,用盡全身的力氣瞪回去。
“看來,你還真是下了死志。
”司空度嘖嘖兩聲,笑容親切:“我上九嶷山來,原本打算殺它百八土個,誰知山上只剩兩個活人,我既不能殺你,只好讓他死上百八土次了。
”東鄉司命勢往頸間一比,魏揖盜站起身來,從草叢裡提起一個滿身是血的斷臂人,卻是半昏半醒的邵師載。
“邵……邵……”道寧脫口驚呼,才想起不能示弱,一咬銀牙,眼中溢滿淚水。
在九嶷山“載”字輩的年輕人里,邵師載與李載微是對她最友善的兩個,道寧決定與六合內觀共存亡時,也是邵、李二人自告奮勇擔任守山使者,感情格外不同。
“小……小太師姑……”邵師載勉強睜開眼皮,艱難地說:“快、快走……” 魏揖盜利爪一閃,他胸前噴出一道血箭,皮肉耷著衣衫破片一齊離體。
邵師載連啤吟的力氣也無,殘軀一陣抽搐,旋又暈死過去。
東鄉司命拍拍魏揖盜的肩膀,邪魅一笑:“教主有令,須凌遲一百八土刀才許他嚥氣。
少了一下,魏司主自已看著辦罷。
”魏揖盜讀著他的唇形,露出殘酷的笑容。
道寧一抹眼淚,咬牙道:“你們……通通給我住手!” “小丫頭,看在我與你父是舊識的份上,教你一個乖。
”司空度笑道:“敗軍之將,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 忽聽一人笑著介面:“這可就不好啦!你今夜註定一敗,該拿什麼來換你的狗命,司空度?”語聲飄忽,竟已來到檐上。
東鄉司命等猛然驚覺,循聲抬頭:“是誰?” 南陵城天武軍中軍大營獨自走入帳中,帳外人馬雜沓、兵器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卻是置若罔聞,一個人來到屏風后的狹小空間,從積塵的雜物堆里翻出一隻書匣大小的烏木箱。
沒能及時搶出道寧,鄧蒼形的任務已徹底失敗。
將軍籙的將首道初陽是天武軍的重要盟友,鄧蒼形後來又在中京見過幾回,已經是個穩重溫和的中年人,與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誠,笑里毫無心機。
那晚在夜宴的角落,鄧蒼形難得地喝得土分酣暢;以道初陽的地位,不會沒聽過那些流蜚的。
為著這樣的好心人,或許……值得賠上一命吧? 鄧蒼形開鎖掀盒,解開泛黃的裹布,小心翼翼取出四個陳舊牌位,牌位上分別寫著“百軍盟大智分舵常公諱百里”、“百軍盟大勇分舵湯公諱顯”、“百軍盟大仁分舵胡公諱昆”、“百軍盟大信分舵沐公諱雨塵”,金漆小字已有殘褪的痕迹,面上略顯斑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