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梢一抹青如畫 - 破繭

身後的病房有動靜,兩人同時轉過頭去看。
原來是兩個護士把時松墨放在床上按摩肌肉,又調整好病床的高度讓他能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看電視。
蒼白的年輕人無知無覺地被人擺弄著,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看得見。
“你為什麼要用他的名字畫畫?”傅青淮收回目光,看著眼前的畫兒。
“因為那個時候,我很厭惡陸斯年這個名字,不顧一切地想把這個標籤從我身上撕掉。”陸斯年雲淡風輕地笑,拿起一支鉛筆,在畫作的右下角用中文寫了自己的名字,“不過我能重新開始畫畫,跟你有關,雖然那個時候都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傅青淮赫然轉頭,“我沒見過你啊。”
“可我見過你。”陸斯年放下鉛筆,握著她的手貼在臉上。
有很長一段時間,陸斯年沒有辦法畫畫。
他的治療進行的還算順利,一切醫療資源都是頂尖的。顧遠書盡職盡責的照顧他,開著車帶他去住院、出院、看專科醫生、看各種治療師。
他們在松墨買的那個大院子住了一年多,生活很平靜。
治療師建議他重新拾起自己的愛好,對於保持內心的平靜穩定有好處。顧遠書和松墨便給他專門收拾了一間畫室出來,連他以前用慣的東西都一一準備好。
那是一間面朝白樺林的陽光房,四時風景各不同,別說畫畫了,光是進去坐一會兒都叫人心緒安寧。
可是他總是做不到,只要推開畫室的門,他就像觸電一樣躲門而逃,起初還驚恐發作過幾次。
他依舊是愛繪畫藝術的,顧遠書那個時候正好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實習,他也偶爾跟著一起去看看畫。
“那年紐約下了暴雪,很冷,我第一次看見你。”陸斯年的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處,回憶起往事,“你從大門裡跑進來,圍巾帽子裹得嚴嚴實實,鼻子凍得通紅,頭髮上還有殘雪,看起來很狼狽。”
傅青淮皺了皺眉,沒想起來,她在美國的那幾年,一直挺狼狽的。
“你那個樣子很好笑,我就看了好幾眼,看著你很忙亂地收拾好自己,然後朝我走過來。”
“真的假的?你這樣的姿色,我居然能錯過?”
“哦,也許那個時候我在吃那種葯,胖得嚇人吧。”陸斯年靠在椅背上,笑問:“那天有一場Frida Kahlo的紀錄片,我看見好多女孩兒都故意把眉毛畫成她的樣子。我猜,你也是去參加那個活動的?”
原來是真的,傅青淮想,那場活動還是余秋秋告訴她的。
那天她打工出來晚了,著急忙慌地趕過去,差點兒遲到。
“你大概是趕時間,急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去,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痛了。”
要知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對這個世界是無知無覺的。
精神病醫院的馬路對面,有一個很大的教堂,後頭是一片墓園。
精神好的時候,陸斯年常常站在自己病房的陽台上看那些墓碑。有些很古舊了,有些又很新。這座城市裡亡故的人們,與這城裡只剩下一副肉身的人們,朝夕相處,遙遙相對。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活著,也許是不忍辜負遠書的照顧,也許是因為松墨長久的陪伴。但是他的靈魂的確已經死了很久,渾渾噩噩,像是一潭死水,直到與那個一身風雪的狼狽女孩擦身而過。
他忽然湧起無法自抑的強烈衝動,心臟的跳動在那一刻如此鮮活。
他想畫畫。
MOMA的二樓是兒童藝術館。他拖著沉重的身軀走上樓梯,坐在一堆小小孩兒中間,拿起自由活動區提供的蠟筆,在一張嫩黃色的紙上塗下第一筆。
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這張紙,和手上被小孩子嫌棄不用的棕色蠟筆。
棕色的線條在黃色的紙上舞蹈,他的世界忽然又有了顏色。
從那天起,他畫得一發不可收拾,不分時間地點與場合,家中畫室的一角永遠堆滿了紙張。
顧遠書和時松墨徹底驚著了,還以為又是什麼新癥狀,嚇得趕緊聯繫他的主治醫生,問清楚是好事,才放下心來。
像是破繭,又像是撕去了一層外殼,他心底有種重生的劇痛。劇痛中充滿了希望,像是黑色的漩渦里一根透明的繩索,那一頭是光明。
他拼盡全力攥著這跟繩索,被勒破了皮肉也不願意放手。
他一天天的好起來,總算不用繼續吃那種讓他體重超過100公斤的藥物,那種叫他昏昏欲睡的藥物也換掉了。
等恢復得再好一點,就去找她,他樂觀的想,現在這個樣子可太難看了。
他要好好吃飯睡覺,開始鍛煉,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那個時候,他就去見她,跟她說感謝她讓他重新活過來。
“有一陣子,我總是去MOMA,想著什麼時候再能碰見你就好了,可惜你一直都沒去。”陸斯年說。
“嗯,換了打工的地方,離曼哈頓有段路程,沒空再去了。”
時過午後,刺目的陽光穿透層層樹蔭,化成千萬條淺金色的線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夏末的微風吹過,樹頂傳來沙沙地聲響,空氣中有花木的香氣。
不遠處有剛吃過午飯的病人被家屬或護士推出來散步,偶有笑語隱隱傳來。
傅青淮有些分不清現在與過去,彷彿世界在這一刻暫時停止,成了一個超脫與時間和空間的定格。
“所以,自始至終,畫畫的人都是你。”
“嗯。”
“我去買畫那天…”
“我在陽台上,隔著窗帘看著你。”
“為什麼…”
陸斯年垂下目光,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不由得輕笑,“自慚形穢,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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