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去
尼莫現身在冰窖入口時幾乎崩潰。他初時甚至未看見一旁的黑髮男人,眼中只有正在消融的冰岩與如水般化掉崩解的屍塊。
「……」躲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凱拉身上最保暖的還是稍早前其妹遞上的毛皮披肩,眼見紅髮青年神情狂亂地撲倒在不堪的屍體周圍,發顫的手掌想碰又不敢,深怕將已經無法挽回的軀殼徹底碰壞。
「……是誰?是誰敢這麼對你……」痛苦的青年語帶哽咽,眼中含著凄楚的淚光,渾身各處凍瘡未癒,明明連走一步都發疼不已。
無神的目光四處游移,最後終於注意到角落的男人。
吃驚的青年顯然異常混亂,不停地將視線投轉於兩邊,他困惑而悲傷地吐露委屈,對著男人泣訴道:「凱、凱拉,他們把你弄壞了……」
青年不相信是男人自己弄的,那可是他的身體。
「這不是很好?早早入土才能安息。」難怪他總是怕冷得幾近病態,自己的「身體」給人長年凍在這處鬼地方,靈魂都要顫慄難安了好嗎?
尤其看見個飛速腐爛的屍身居然還是自己的,凱拉覺得他今晚肯定噩夢不斷。
「……你竟敢……說這種話?」
接近咬碎牙齒的力道,使得起皮乾裂的唇畔再次綻開,絲絲點點的血痕自唇角蜿蜒而下,尼莫瞪著那人,眼中的淚水逐漸蒸乾。
取而代之的則是蒸騰恨意。
一直都是這樣,只有自己在意、愛著,不論以前或者現在,為什麼他都無關緊要呢?自己的愛情就該卑微到泥濘中任人輕賤、讓他棄若敝屣?
「你不是他,如果是他的話……」就算再怎麼無視他人,只愛著自己的凱拉不會眼睜睜看著屍身腐敗而無動於衷,那是他……
「我是他的話,就會涕淚齊下、為你的深情無悔感動萬分,我會回到那具屍體中,以上輩子的姿態陪在你身邊,你想說這些是嗎?尼莫.菲利波特。」
「我……」遭到點名的帝王被他問住,滿腔的怒火跟著冷卻消散。
是的,他就是這麼想,希望某天「他」再次睜眼醒來,溫柔地擁抱自己,傾訴憐惜因為漫長等待而瘋魔的自己。
「我告訴過你,尼莫,現在我再重覆一次,我是彌雅.望,並非是你眼中的他。」
男人冷靜而殘忍,寧願徹底否決自己的存在也不願再當替代。
也許對方不會再愛上其他人,更不會對「彌雅.望」抱持希冀的假象,那也沒什麼不妥,當他邁開腳步時,風景才會再次流動。
「如果你希望能永遠停留在青年時期,尼莫,你就儘管站在原地,但是不要指望有人會永遠陪你玩這場遊戲。」
十年前的紅髮青年已經成為過去,時間對他再優渥也得接著流淌,尚未達到蒼老的年歲,紅髮的尼莫仍然俊美如昔,他渴望屈服在偉岸的王者腳邊甜蜜撒嬌,持續裝作孩子般稚嫩柔軟,可是現實殘酷而公平,不會再給他重溫故往的機會。
凱拉.尼可拉斯三世.絜利安卡.塞佛斯庫亞已死,尼莫就算等到死也等不到前者復活的一日,要如何復活呢?靈魂都已換了軀殼,斷頭的王者只等待回歸塵土才得以安息。
「凱拉,我……」仍然不肯死心,青年抓住最後一點希望的尾巴,眼見男人漫步走來,眼中生出些微光芒。
「你還是不肯看清楚嗎?尼莫,「我」已經死了,現在這你面前的是誰?」黑髮男人憐憫的目光刺痛了他。
「你是……彌雅.望。」他喃喃低語。
金色的髮絲以及曾經熟悉迷戀的英俊臉孔漸漸剝落,陰暗的冰窖之中,有一個陌生且毫無印象的年輕男人取而代之,五官肢體沒有一處相似,在自己的眼中卻一度徹底重疊。
尼莫應該要對此發狂惱恨,但是他傷心的太過厲害,一時之間氣力盡失,注視著對方溫柔的深棕色雙眼,又難免有些迷惘。
──還是好像。
「好孩子。」
坐倒於冰棺旁的帝王悲傷地回頭顧盼,維持了十年舊態的前王者如今已然消逝,隨著化冰融解出不成人形,即便拚命挽留最終還是得慘澹放手,那麼自己呢?時光彷彿停滯於青年時期,眼角隱約的皺褶浮現,成熟而壯年的此時往後,該要怎麼活?
「……不如先出去再思考這項問題,你覺得呢?」凱拉還加碼一個噴嚏給他。
撒肯.羅桑這個殺千刀的,把人扔進冰窖里竟然沒忘記鎖上鐵門,被困於下頭差點生生冷死的前.王者凱拉流下兩條鼻涕,心裡的怨念簡直能成實體。
昏暗的視線中尼莫顯然穿得不比自己溫暖,露出在外的皮膚全是一塊塊醜陋凍瘡。對於少年滑嫩的肌膚一向疼惜有加,脫離滑嫩這個年紀的傢伙怎麼看著也覺得心疼?
「你……」聽及那陣未道出口卻被神准回覆的反問,重新抬回注視的尼莫竟不知如何稱呼,對方反覆地自申姓名,可他絲毫不願這麼喚。
總覺得那名不適合他。
「我其實挺喜歡你喚我凱拉。」因為已經不會有人願意叫了。
男人彷彿突然想開,或者因為被迫協助毀屍的罪惡感,可憐的尼莫明明乾涸眼眶,卻讓人輕易瞧出內里的裂痕。
「可你不是他。」沒有人會是他。
再次認清事實讓尼莫只能在劇痛中喘息。
「也許是這樣沒錯。」彷彿隨著毀盡的前生一同得到解脫,男人的神情變得更加溫和。
讓癱坐下方的帝王亦都本能移不開注目。
當黑髮的凱拉逕自走到那處出口的台階前,回首時又向後伸出手。
「咱們走吧。」
那句話含括了兩個人,沒被遺忘捨下,明明不是他……
紅髮的帝王失神地起身,最終回握住那隻冰冷手掌。
他不敢再回頭,只能注視著帶領著自己的黑髮男人,明明像極了凱拉、又不是他的男人。
──真的不是嗎?
尼莫感到十分困惑。
出口處有了比較就顯得溫暖,至少凱拉一走出那扇鐵門后,迎面吸入的入冬氣息都能暖化人心,融化的冰塊溫度更加冰冷,潮溼的空間又遍佈死氣沉沉。
外頭站了一位面目平乏、偏偏神態總是輕浮的叫人一肚子火的傢伙,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紅髮男人此時難得流露出有別以往的肅然譏誚,死寂而沉默地注目幽暗大開的鐵門後頭,又在看見步出道口的兩人時愕然變換。
這是……
「對了,要算帳找撒肯.羅桑算去,我可沒本事找到這裡。」分明瞧見篤誇張的變臉把戲,凱拉視而不見的同時,倒還記得要把人出賣透頂。
反正又不是隊友,而且手段拙劣的讓人質疑他的能力。
居然被個廢物弄死的自己似乎更加無能。
──嘖。
其實撒肯還真冤枉,世人哪知維持整座帝國得以正常營運的背後竟還摻雜一具前朝的王者屍體,炎帝尼莫看似恬淡寡慾,其唯一的禁忌與支柱脆弱的不堪一擊,且看知情者寧可消極容忍他的荒誕作為都不敢擅自觸動半分,何況重重扯痛帝王從未癒合的疤痕?
在旁人的設想中,受到陷害的「彌雅.望」當場丟掉小命都是正常,不必撒肯陰暗盤算,篤這裡已經像看見死者復活一般驚奇震驚,等到再看他後頭牽出來的人後……
那位應該傷心欲絕也許當場就會爬進融化冰棺抱著一團屍塊痛哭不放的紅髮帝王居然甘願離去!
篤覺得自己肯定是驚嚇過度才會出現幻覺。
「喂喂,別光顧著發獃,看好你家主子,我得回去找人算……」凱拉對於這位空有紅髮不具美貌的男性非常不順眼,理直氣壯自有一套審美觀的男人一向不肯虧待自己的眼球。
雖然今世連自己的美貌都掉了不只一個價。
正在暗自哀怨的黑髮男人無奈回首低頭看去,果然鬆開的手掌反被握得死緊。
「不準走,陪我。」倔強的帝王擺出搖搖欲墜的威嚴,還一副沒有自覺的模樣。
「……只有一晚。」凱拉竟還與他討價還價。
「好。」一晚怎麼可能足夠,但總得先哄到手再說。
於是兩人商量完畢,又徹底無視已經靈魂出竅的某人,還自顧自的雙雙走了。
「也不知道壁爐燒暖了沒……」男人有些苦惱,沒等身旁答覆,又就回頭對著篤喊道:「先去跟魯卡拿回個藥箱,瞧這手上的凍瘡,幸好臉沒事。」
其實還有更多地方,蓋在衣物下看不出來罷了,而且為什麼重點是臉?
好吧,篤也覺得幸好主子唯一能看的美貌保住,雖然他都不敢說出口。
思路好像被帶歪了,本來的重點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