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處傳來腳步聲,拉回思緒的同時,凱拉放鬆眼皮與眉間,不想驚動來者,只能裝作仍然沉睡的模樣。
「……彌雅,你醒了嗎?」溫和的男性嗓音隨著步伐靠近而清晰一些,語氣中似乎早已習慣床上沉睡的主人,歷經長時間的昏迷又無法自主進食,只能依靠強行灌入些許肉糜米湯,人仍瘦得脫形,人皮骷顱般乍看都有些可怕。那人卻不以為意,親自把掛在臂上的布巾浸到水盆里,吸飽熱水的溫度又細心擰乾,之後才輕柔地為他擦拭臉頰。
「彌雅,自那件事後你已經睡了三個月,究竟打算何時才肯醒來呢?撒肯早就娶了他的新婚妻子,昨天他們一起回到城裡,還不忘詢問起你的情況,我不敢跟他說實話,班醫師是個庸醫,怎敢隨便就判定你再也醒不過來,我才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放棄你,但是你也別讓我等太久,我的謊言就快扯不下去了……」
男子嘮叨地一長串自言自語,偏又帶著微微的哽咽,握著布巾擦拭的手也跟著顫抖不止,也許是害怕這個身軀的主人當真長「睡」不醒──民間風俗忌諱與重病患者過多接觸,有個說法是死神會將其身旁健康之人一道帶走──若是不幸等到真相遭到揭穿的一日,連醫師都無能為力的昏迷狀況下,對方大概是怕會被禁止接近,結果只能放他獨自一人無助等死。
此人如此深情無悔,若不是言語間涉及他人,肢體雖然小心但也拘謹有分寸,凱拉還會以為對方是從哪個角落跳出來偷偷告白的戀慕者,可惜年紀也顯然脫離自己的狩獵範圍了。
一邊冷靜分析,又忍不住暗中苦笑,前時的舊習讓他總是慣於分解他人的意圖和處境,不信任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有著幾近偏執的毛病。
然而身旁的男子並未察覺到床上昏沉不醒的傢伙心理,轉身時他還一邊抽泣一邊回頭洗滌布巾,瘦削的背影有些痀僂。想起對方一開始喚出口的人名,難道是認錯人了?
思索著再也不是偽裝沉睡的時機,他有些莫名的不安,總覺得情況脫出控制。
即便僥倖活下來,他的名字與那什麼勞子的彌雅沒有半分相似,而且他也確定在宮廷中從未見過此人,即便此時並未正式與對方照面,凱拉深信自己的記憶不會有錯。
不敢立即揭穿,他只能裝作初醒過來,低聲咳嗽夾帶呻吟,一開口又覺得喉頭乾啞發痛,好似幾個月來被迫緘默,本能滾動吞嚥數次,嘶啞的嗓音陌生無比,連同眼前的金髮男子同樣眼生。
是忠心舊部?或者叛軍暗伏的刺探?但是他已然敗北,這般試探根本沒有必要。
對方不覺於他的隱約質疑,背對著人停頓許久,直到像是要證實自己的聽覺才轉過頭來。
「彌、彌雅,你……你終於醒了……」面色蒼白的男子鼻樑上戴著粗糙灰濛的厚重眼鏡,下方頰邊多出几絲歡欣的紅暈,眼眶泛紅還立刻掉下淚來,手中溼淋淋的布巾掉回色澤陳舊的粗盆中,幾滴水花賤到袖口也未察覺,激動的神態讓凱拉感到頭皮發麻。
果然接下來,對方忘情地撲身上前,大力將人攬到胸前,分明就是細瘦的身板,竟有著異於常人的氣力,至少將一個比自己還要孔武強壯的男人從床上拉起攬抱入懷,不看畫面也需要極大勇氣。
──咦?
莫名的違和預感中,凱拉漸漸地從滿頭霧水的未知里拾起現況。
有哪裡不太對勁。
「彌雅、彌雅,你真的好傻,我、我真不知道怎麼罵你才好,可是……我又好高興你還能醒來,真的很高興。」男子帶著哭腔矛盾語句,既讓人不知他究竟是想要責怪還是感動,又是個愛哭鬼,想必平時應該承受許多外界壓榨,幼時若非被家人冷待無視,或者童年時受到同儕惡意欺凌,才會導致成年後性格軟弱。
──一不小心又開始陷入惡習的凱拉突然警醒,但心底並不討厭這般性格的人,反而讓他想起另一位相似的愛哭鬼。
「彌雅……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單純溫和的男子終於肯鬆開雙臂,退開時一邊拿下眼鏡擦拭眼角,戴回時見凱拉斜睨過來的眼神又讓他愣了一愣,似乎到此刻才察覺摯友表露的陌生感。
「你是誰?」即便心中難以置信,但是凱拉既然能駕馭一座帝國,對於眼下只在神話異志里才出現的情景,他也反應得十分迅速。
──比如死後成為另一個人還復活什麼的。
並非對方演技高超,而是他已從細節中打量到自己與原貌的不同。
身軀會因飢餓折磨而瘦弱,但是骨骼不會改變。
現實是,他曾經骨節分明有力的四肢此時瘦得似乎只包覆一層表皮,把那截脆弱的骨架顯襯的更加纖細,力所能及的視線中明顯看見不同以往的手指長度和粗細。這倒是合理,畢竟印象中他原來的身體已經頭身分家,接回去也不過就是湊得全屍罷了。
他本該一邊偽裝一邊暗中觀察男子的異狀反饋加以調整,那卻也太過費時費力,即便本能喜愛剖析旁人,實際上凱拉覺得自己累得像條老狗,陰險算計在上輩子使他耗盡腦力,現在只想頹廢放鬆一些時日。
不過拜前輩子一生為王的尊貴地位所賜,口語間難掩優雅跋扈的語氣,落難的前王者不自覺地仰高下巴,半掩著眼皮也能自下而上地睥睨人,如同慵懶施捨注目的孤獸之主,眼神間流轉出不動聲色的威嚴與危險。
只是頂著一顆甫新生、一整片黑色短扎的腦袋就未免有些可笑了。
所幸對方遲鈍地分辨不出前後變化,雖然神情陌生,但是人仍有彌雅的長相,傷到後腦昏迷長達三個月,故而顯露的陌生感只要相處的時間長了就能夠消弭化解。
反而對於他的問句,男子顯然大受衝擊。
「是嗎?就連我你也不記得了嗎?這樣也好……」也許是擅自把人當作傷勢過重因而遺忘往事,對於此時的情形似乎也說得通,於是眼神充滿憐憫的男子再次看向床榻之上,使得凱拉有些擔心他又要衝抱上來撫慰一番。
「我是貝爾.羅桑,我們雙方家族在王城據點相鄰而居,關係也一向不錯,彌雅你也是我唯一的童年摯友,現在又多添一個同事的身份,咱們都是宮廷郵務官。」他燦爛的笑容和金髮在陽光中反射,耀眼地讓人感到些許刺目,尤其對一個心思慣常陰險猜忌的帝王──前任──而言。
暗自平復莫名失衡的扭曲內心,凱拉總算能夠若無其事地抬目回望。
「那麼我又是誰?」『我』是凱拉.尼可拉斯三世.絜利安卡.塞佛斯庫亞,統治整個象武王朝的第四十六任帝王。
貝爾為他的反問會心一笑,透過灰濛的厚鏡片直視好友笑說:「你是彌雅.望,望氏家族成名的歷史悠久,前後不少族人都曾在宮廷擔任要職,還歷經過數個王朝帝主交替……」似乎思及不便訴諸的忌諱內容,他搔頭傻笑一番,又接著說:「現在你也是吃宮廷飯的一員啦!雖然只是基層處理郵務的工作,不過機會難得也總是份還算體面的職業,三個月前你接替家主之父的任命又獨自從本家搬出來,說是要獨立生活,之後和我一起進入宮廷完成報到,但是還來不及正式上任,後面又……因為某個事件而一直睡到今天。」
這表示他翹班睡了三個月,即便有自己父親授予的噱頭當靠山,作風嚴謹的王室還願意接納這樣失職的職員嗎?
望氏與羅桑家族,確實依稀聽說過有這兩個氏族,因為並非排名前位的中上階貴族,在競爭緊湊的宮廷里只會被擠到爛缺上。只是凱拉以為王室里的所有舊員早該第一時間就被淘汰驅離才對,畢竟都是前王的舊部,也許是因為登基的時間太短,還來不及找替死鬼開刀?
掩下腦中的思緒暫且不再深入,他再次抬眼,挑高眉頭直盯眼神逃避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