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家的祖屋坐落在依山的小村落的中央,離鎮子很遠,由曾祖建立。
祖屋是幢長滿青苔的青磚大屋,還有座高塔,聽說是前幾代留下來的。
那座大屋有兩層樓,住了我的表兄弟妹。
外祖母當時還健在,總是在晚上把我們關在屋裡,點一盞幽幽的燈,圍著講鬼故事。
祖屋后是座山,山上有很多墳頭,到了晚上就會有綠色的光點,閃閃爍爍,有點像浮游生物。
外祖母說那是墳里的人出來透氣,會把不乖的小孩捉進墳里的。
講這話時,外祖母的白髮飄著,臉上的皺紋被昏暗的燈光照著,扭曲而怪異,銳利的眼睛,像鬼的爪子,讓人害怕。
我們聽了,嚇得半死,不敢隨便跑出去。
直到現在,我也不能肯定她說的是不是全都是真的,不過,有一點,我到現在還很在意,那就是,那些綠光,真的是墳里的人出來透氣的嗎?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起來解手,無意間往窗外瞄去,看到幾個黑色的,像竹竿一樣的人形物體,從墳里爬出來,晃了幾晃,又倒下去了。
然後,我聽到門開了,細看下,屋裡跑出個小小身影,往後山去了。
我揉揉眼睛,回去睡了。
外祖母很不高興我一直叫她為外祖母,因為父親是入贅的,我隨母姓。
外祖母聽到我叫她時,總會冷冷瞪我一眼。
但是,年幼的我,出奇地固執,從不改口。
會離開那裡,與母親一起生活,是因為我差點就死了,差點被殺死。
有一次,我們幾個小孩爬上那座高塔,古舊的迴旋梯上,我走在最後面,而在我前面的是蘇芫皓,那時候,他跟著本家的親戚來玩。
到了第二級階梯,他突然回身,推了我一把。
我順著梯子,滾落到地面。
掉下來時,我的眼睛睜得很大,一直看著蘇芫皓面無表情的臉,越變越小。
我的命很硬,沒死,只是後腦凹了一塊,那裡變得軟軟的,連血都沒流一滴。
大人們都以為是小孩子玩耍,不小心掉下來了,責備幾句,也就算了。
我也沒說什麼,只是與蘇芫皓保持著距離。
那時母親正與父親辦理離婚,聞訊,大著肚子趕回來,劈頭就是頓罵,罵得我都短了一截,還與外祖母鬧翻了,連夜收拾東西回了鎮子。
我的思緒,被那熱燙的煙頭喚回來了。
手忙腳亂地扔掉煙頭,我邊拭著冰冷的手邊往房間走去,明天還要早起。
七、葬禮那一夜,我睡得出奇安穩,沒再聽到什麼怪聲。
第二日,我是被阿若的尖叫聲吵醒的。
我循聲衝到母親房間時,房門大開,阿若癱倒在門檻,手指顫抖著指向裡面,她的腳邊,是個打翻的食盒。
她看到我,面色蒼白,抖著聲音道:“相公……”我向屋內望去,窗帘拉得很緊,屋子暗暗的,對門的床榻上,母親仰面躺著,頭髮梳得油光可鑒,髮髻上斜插一支翡翠簪子,身上那套大紅描金的大襟衫,正是小弟婚禮上母親身著的。
那對祖上傳下來的,據說是慈禧穿過的弓鞋,也完好地穿在小腳上。
紅色的血,映得那身衣裳更加明艷,而那些早已乾涸的血,來自母親胸前的那把刀。
我手足冰冷,腳步虛浮地走進屋,站在母親床前。
她臉上化著淡妝,描眉敷粉,胭脂腮紅,看起來與年輕時竟毫無二致,特別是嘴角邊那抹尖銳的笑。
只是那雙刻薄的眼,再也不會睜開,鬆弛的眼皮下陷,底下的眼珠子,好像沒了。
我蹲下去,把頭埋在她冰冷的手邊,眼淚沒有預警地流下來。
即使到死,母親還是沒能忘記父親,她頭上的簪子,是父親送的定情信物,聽說是父親祖上留下的。
他們離婚時,我記得母親把它扔回了父親手中,為什麼現在竟然在母親身上?母親的手緊握住刀柄,由現場來看,應該是自殺的,可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像母親這樣的女人,會自殺。
我抬起頭,正好面對著母親的手,發白的手背上,骨頭脈絡清晰可辨,指甲縫裡藏著暗紅的東西。
我的心一抖,再看清楚,確實是暗紅的污跡,與之前在火車上看到的一樣。
我幾乎是驚嚇著跳開的,阿若已經進來了,跪在床前哭,被我的動作嚇得噤了聲,驚恐地望著我,幽黑的眼睛里映出我青白的面容。
“母親她……”我開口,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阿若哽咽道:“我今兒早給婆婆送早點,進到門口就……”我頭腦亂成一團,好像從我回家來就沒發生過什麼好事,現在輪到我娘頭上來了。
我摸摸口袋,摸出支煙,拿過母親的火摺子點上,狠狠抽了幾口。
阿若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屋樑上縈繞,聽得我越發焦躁,我壓抑著說:“別哭了。
”她還是在抽噎著,我不耐煩了,大吼道:“煩死了,都叫你別哭了!”阿若睜大眼看向我,猛吸著鼻子,豆大的淚珠掛在她蒼白透明的臉上,楚楚可憐。
我暗自罵了句國罵,伸手撫著她的臉,道:“對不起,我……我只是……”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心裡亂糟糟的,阿若擦了擦眼淚,勉強道:“沒關係的,我很明白相公的心情,因為……”她沒再說下去,自小便相繼失去父母親,她又怎麼會不懂我的心情呢。
我蹲在她身邊,悶頭抽著煙,阿若伸出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拍著。
“沒事的,相公,會沒事的。
”她低喃道,像是催眠一樣。
手指冰冷的觸感,透過絨布面料的衣裳,傳遍我的四肢百骸,我幾不可聞地打了個寒顫。
然而,聞著她身上那清淡的冷香,我的心情竟漸漸平復了。
“相公,要為小叔子下葬了,這樣也算是了了婆婆的願想。
”良久,阿若道。
我抽完最後一口煙,咳了幾聲,摁滅煙頭,站起身,拍拍沾著塵土的衣裳,對阿若道:“記住,母親是暴病身亡的,鎮上人多口雜,要是知道了真相,不知會傳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阿若點點頭,看著我,眼裡閃爍著不明的光,看得我心裡有點發毛。
我望望窗外,院落內干禿禿的樹上,是厚厚的積雪。
母親的願想,除去小弟的婚事,便是想要抱孫子了,可是……我沒再想下去,眼前所要做的,就是為小弟他們舉行葬禮,隨後便要安葬母親了。
因為母親的屍體要裝身,我不好在屋裡呆著,留下阿若跟兩個本家嬸嬸,便拖沓著腳步往外面走去。
靈堂設在昨日舉行婚禮的堂屋,艷紅的喜字上,蒙了層慘白的帷幕,我站在門口,看著那些短工在忙進忙出。
我佝僂著背,低頭悶悶地抽完了一支煙。
我身上還穿著昨天的那套西服,低頭想著事情時,有人走過來,給了我一件麻衣。
把那衣裳挽在手裡,我慢慢向門外走去,到了長明燈下,迎面就看到蘇芫皓。
他看了眼我,鏡片閃過一道光,他道:“怎麼了?氣色好差。
”我擺擺手,卻不說話,實在是不想開口。
蘇五也沒追問,道:“沒時間了,快進去吧。
”拉著我進了屋。
道侗與蘇芫葶的葬禮如期舉行,排場絲毫不遜色於之前的婚禮。
花了幾十塊大洋買的地,遠離河邊,坐北向南,是塊風水寶地。
這些都是本家的舅舅說的。
主持婚禮的人也要兼顧做葬禮的主持,母親的位子空著,底下參加葬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