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風雨欲來,這日其他僧人都已走了,鏡頑仍舊在照顧一位蒼老的災民。他雖面無表情,但手上動作卻十分溫柔。
凝心坐在一旁粗糙的木桌旁,支著下巴看著他,不覺盯了許久。
待他安置好災民,起身便要離開,見她還在,提醒道:“施主該走了。”
“那便一同走罷。”凝心高高興興地兩步跑到他身旁,鏡頑持劍的手一收,微微側身避開了她。
凝心見怪不怪,走在他身旁一個勁找話說。走了許久,凝心說的口乾舌燥,鏡頑都未發一語。
山間小路全是些耷拉著的野草芋荷,被暴雨衝擊過毫無生機。凝心的紅裙一路掃過那些泥巴,髒兮兮的,跟著鏡頑身邊倒是毫不介懷。
轟隆一聲,秋雨再臨,雨勢雖然不大,但仍舊將兩人淋透了。凝心冷得發抖,但想著此刻是打動和尚的好機會,踮起腳就伸手往他肩頭遮。
鏡頑身形高大挺拔,她才將將到他胸口,踮腳也只到他肩膀。她有些無奈,搖搖晃晃站不住,眼見著又要往鏡頑身上跌,便再次被那長劍格擋住了。
鏡頑沉默地擋開她,轉身往一旁去。凝心氣惱,這次她不是故意的,這和尚又走了。
鏡頑卻是在路旁輕輕折下了朵芋荷折返,持著芋荷上方,留下長長的根莖遞與她。他淋了不少雨,眼睫上沾了不少雨珠,不知是不是因為淋了雨,那張冷峻的面孔反而柔和下來,冷淡地望她之時,流露出似有還無的溫柔。
凝心的心突然跳起來,她冷到發白的手指顫抖著握住那芋荷下方的根莖。鏡頑那修長的手即刻鬆開了那芋荷,若無其事地繼續行走。
凝心這次老實了,也未曾碰到他的手,她有些呆住,愣愣地將那芋荷頂在頭上遮雨,眼見著鏡頑走了,著急忙慌地追上去。
“鏡頑你也摘一朵遮遮雨啊。”凝心頂著芋荷說道。
“不必。”鏡頑仍舊是言簡意賅。
凝心卻俯下身迅速從路旁摘了一朵芋荷硬要遞給他,鏡頑看她一眼,只得錯手接過,也同她一般立著遮雨。
凝心看他的模樣,莫名其妙就笑起來,笑聲脆如銀鈴。
鏡頑微微轉頭瞧她,一身狼狽的紅衣少女,面上卻是張揚的笑容,眉目沾了水,越發清艷。
鏡頑垂眸,不自覺開始摩挲那串幾乎不曾動的念珠。
分別之時,凝心沖他一笑,端的是嫵媚多情:“鏡頑明日見。”
鏡頑早已轉身往山中走去,餘光卻瞥到那紅衣少女仍舊站在原地目視他遠去。
鏡頑持著劍,右手轉了轉佛珠,輕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往後幾日,凝心仍舊纏著他,鏡頑仍舊沉默不語,幾乎不曾看她。
天色將暮,許多災民傷好都轉移至城中,僅剩幾個病重的災民在廟中。
凝心今日仍是一身紅裙,還坐在那矮木桌旁看著鏡頑。脖頸間卻突然橫過一把鐮刀,雙手被人大力制住,身後有一蒼老的聲音怪笑道:“女、女兒,成、成親……”
她渾身發軟直冒冷汗,顫抖著叫鏡頑,鏡頑即刻轉身,見她被那癲狂的災民用繩索綁了手,鐮刀已逼近她脖頸。
耳旁傳來微弱的驚呼,病重的災民看著眼前這景象都不斷掙扎著後退。
鏡頑的手按在長劍上,冷聲道:“施主放下刀罷。既是你女兒,可不能傷了她。”
那神志不清的災民好似被說動,正欲放下鐮刀,誰知又一把將凝心按在地上跪下。
“女、女兒要成親……成親……我要看她成親。”那災民瘋瘋癲癲,仍舊將鐮刀橫亘在她頸側。凝心嚇得六神無主,求救似地看著鏡頑。
鏡頑本欲上前,又怕刺激到災民痛下狠手,只得緩聲道:“好,成親。”
鏡頑上前一步便跪在凝心身旁,乾淨的白袍霎時染塵。
這災民是在女兒出嫁之日被洪水沖沒了家,女兒還未禮成便同夫婿命喪九泉。這老人家倒是救回來了,只是從此瘋瘋癲癲,逢人便叫嚷著女兒成親。凝心身著紅衣,怕是又教他想起女兒出嫁之日,這才動了手。
凝心不明所以,見鏡頑毫不反抗地跪在她身側,內心絕望又驚惶。那災民卻突然好似略略鬆開了鐮刀,她立刻就要掙動,鏡頑立刻出聲提醒她:“別動,照他說的做。”
凝心便不敢動了,她下意識地順著鏡頑的指令行事。
破敗的廟宇里,結滿蛛網的佛像前,凝心同鏡頑雙雙跪著。那蒼老的聲音顫抖響起:“一拜天地。”
凝心心頭驚慌不已,鏡頑是出家人罷,現下要同她拜堂?
鏡頑卻是面不改色,示意她轉頭對著天地一拜。
她被綁著雙手,那鐮刀仍舊懸在她頸側不遠處,膝行著朝著外頭轉去,猶疑著不敢動作,鏡頑卻已低頭一拜,凝心一驚,那鐮刀又要逼近,她趕忙俯身行了拜禮。
“二拜高堂。”
鏡頑轉向了那災民,凝心不敢大意也跟著轉過去,同時深深一拜。
“夫妻對拜。”那蒼老的聲音隱隱激動,已有些哽咽。
凝心看著鏡頑,鏡頑仍舊面色平靜,見她望他,抬眼同她對視,古井無波的眼眸里坦然自若。凝心不知為何鬆了口氣,又有些失落,依言同他深深拜下。
那一紅一白的身影在佛前行了拜禮,將將起身。
“禮成!哈哈哈哈禮成啰……禮成啰……”墜地一聲清響,那災民丟了鐮刀,瘋瘋癲癲地跑了出去,凝心軟倒在一旁,鏡頑立刻上前來替她解綁,那瑩白的手腕被勒得狠了,一圈都泛著紅。鏡頑停滯了一瞬,只小心地避免觸碰到她,給她解開了繩索。
凝心心有餘悸,想讓鏡頑扶著她起來,她腿軟實在沒法動。
鏡頑好似明白她所想,反手遞了長劍與她:“施主起來罷。”
凝心抖著手摸上劍尾,鏡頑稍微使力,她便借力站了起來。
“鏡、鏡頑,嚇死我了。”凝心深呼一口氣,摸索著坐到一旁的木凳上,心有戚戚焉。
鏡頑順手給她倒了杯茶,好似放緩了語氣道:“喝杯茶罷。”
凝心就著茶一飲而盡,後知後覺問道:“要不要報官啊?”
鏡頑默了默,同她解釋了這個災民的遭遇,嘆了嘆氣:“也是個可憐人。”
凝心第一次見他嘆氣,有些驚奇,她看著鏡頑嘆氣的悵然神色,才覺他確實有些出家人悲憫的模樣。
“那他再傷人怎麼辦?”凝心仍有疑慮。
“貧僧會處理好的。”鏡頑轉頭安撫好剩餘的災民,示意凝心該走了。
一路沉默,只聞草葉被風吹動的窸窣聲,凝心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鏡頑已停住腳步,開口道:“施主明日不必再來了。”
仿似平地一聲驚雷,凝心又驚又怒:“為何?”
“救災諸多不便,施主不必再浪費時間消遣貧僧了。”鏡頑心如明鏡,好似一眼看穿她。
凝心有些心虛,腦中急轉,強詞奪理道:“你方才已同我在佛前拜過堂,佛祖在上,你我已是夫妻了,你不能拋下我。”
鏡頑卻不吃這一套,看她的神色像看無理取鬧的叄歲頑童:“不過是為救人的權宜之計,貧僧的心巍然不動,算不得成親的。”
鏡頑的衣袍被風吹起,他執劍的手按在劍旁,直視凝心道:“貧僧一個出家人並沒有什麼可以給施主的,施主不必白費精力。”
鏡頑冷靜鎮定,看破了她有所圖,只是不咸不淡地提醒她。
她惱羞成怒,著意要噁心他,傾身上前同他對視:“怎麼沒有?我要你的心。”
鏡頑似有片刻的愕然,隨即便皺眉冷聲道:“貧僧一心向佛,怕是不能如施主的意了。”
“我就是要你的心,我明日還會再來的!”凝心大聲宣告,鏡頑已轉身走了,那嬌媚的嗓音隨風而來,鏡頑握緊了手中的劍,冷著臉往前走。
已過十日,凝心毫無進展,縮在閨房裡發愁。她不甘心,一個和尚而已,她就不信他不動心。
隔日她照舊去尋鏡頑,鏡頑又轉移到城南,叫她廢了好一番功夫。這日她沒有在鏡頑身旁一個勁地說話,就在不遠處靜靜等他。鏡頑心中奇怪,卻也忙著沒空理會。
直到夜色已至,他差不多將災民安置完,僧人們皆已回寺。
凝心神情認真地喚他:“鏡頑你能過來一下嗎?我有話同你說。”
鏡頑覺她今日十分異常,看她一反常態的安靜柔順,頷首應了。
凝心帶著他到了一僻靜無人處,定定看他。她今日一身紫梅流彩紋花紗裙,梳著九真髻,隨意別了幾支珍珠鎏金釵。夜色茫茫,也遮不住她的風姿楚楚。
凝心抬手便解了衣裳,衣衫半墜在手臂間,酥胸半露。她似是怕羞,臉頰緋紅:“鏡頑,我將身子予你,你把心給我好不好?”
鏡頑猛地一閉眼別過頭去,從自己身上解下外袍一扔罩住她,聲線如冰:“施主何必如此。”
他緊閉著眼不曾望她,凝心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臉頰火辣辣的,在暖花閣從未有過女子脫衣,男子不願看的局面,凝心覺得身為暖花閣預備頭牌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鏡頑頓了頓又放緩語氣斟酌道:“世人皆苦,女子處境也尤為艱難,施主若是有什麼事直言便可,不必如此。”
凝心怒視著他,鏡頑仍舊不睜眼,再度開口道:“快要入冬了,施主加些厚衣裳罷。”
“你是覺得我不好看?”凝心拉起自己的衣裳,收起鏡頑那件白袍狠狠扔回給他。
那衣袍落在鏡頑手中,鏡頑閉著眼接住了,輕聲道:“皮相虛幻,在貧僧眼中並無差別。”
凝心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話,還一句比一句不中聽。
她氣死了,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那和尚不聽不看,她怎麼能讓他動情呢?王府她便進不得了?她不甘心!
她走上前去,湊到他耳邊,呵氣如蘭:“既如此,那我要你喜歡我。”
鏡頑下意識退了兩步,仍是沉著的姿態,嘆了嘆氣:“施主何必強人所難,出家人並無情愛之念。”
“我不管你是不是出家人,我喜歡你,自然也要你喜歡我。”凝心乘勝追擊,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鏡頑不接話,淡淡道:“夜深了,施主請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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