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張鶴澤離開他們之後去了哪,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榮啟禎已經想辦法解開了手中的繩子,此刻他不動聲色,悄悄側過身,把手挪到腳邊。
“我不小心掉下山崖,被一個村莊的人救了。他們十分淳樸,對我,就像對自己的親人一樣盡心儘力。我在那裡待了一個月”他好像回憶起那時的場景,嘴邊露出一個微笑:“還有人要把女兒嫁給我,那段時間,我感覺好像回到了松鶴山。”
李沛沒有想到這是他要說的經歷,同先前的話完全對不上,她愣愣道:“所以……所以不正是能證明……”
“所以更能證明,”張鶴澤插話,“所謂的人性,有多麼脆弱”
“如果把那些村民扔到博羅國,讓他們在那裡長大,他們不會變成彭游的父母和姐姐那樣的人嗎?他們不會袖手旁觀,不會為求認識的平衡、道德的舒暢而主動為作惡者開脫,甚至加入他們嗎?”
他看向李沛:“更不用說還有利益的驅動,這方面你比我更清楚。”
之前被懸賞追殺的經歷出現在腦海里,她一時無言以對:“可……可你怎麼不倒過來想……”
“倒過來?”張鶴澤冷笑道:“利益永遠存在,權力永遠存在,規則永遠由追逐這些的壞人制定。而人類,只要有一點外力的催化,接收到一點邪惡之徒的鼓勵和誘導,立刻便會墮落——或是陷入狂熱,或是隨波逐流,渾渾噩噩的作惡。你敢保證,”他直視李沛,“我們兄妹幾個,如果生長在那種環境下,可以憑本能抗拒邪惡,不去自持正義的告發他人,傷害他人,或是為了一己之私袖手旁觀嗎?”
他的質問李沛回答不出來,她只能儘力抓住他話中可以反駁的部分:“……既然邪惡的是掌權者,那他們……他們才更應該死不是嗎?”
“師妹,你還是不明白,”張鶴澤嘆了口氣:“總會有人掌權,殺不完的。他們能夠成功,是因為普通人,你口中無可奈何的人,選擇了他們。那些普通人,沒人引領就活不下去,不被強權鎮壓就會戰個你死我活。他們一定要找個人追隨,要別人一步步告訴他們該做什麼才好,最好一點也不要為自己的每個選擇負責。為了達到這種穩定,寧可忍受當權者的欺壓,還以為這是保護。”
“最令人作嘔的是”他走向龍眼,“一旦事情敗露,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便是推卸責任,每一個都是無辜的受害者,絕不會有半分自省。彷彿只幾個權力之巔的肉體凡胎,無人相幫,便能隔空伸手殺了他們根本未曾聽過、毫不在意、犄角旮旯里的普通人——我父母一樣的人。”
“各級官兵不過是聽從上級命令,平民不過是受到蒙蔽愚弄,錯信了權威。舉報協助者、支持吶喊者無辜,眼睜睜看著他人遭難什麼都不做的更無辜。他們每個都不容易,每個都只想活下去,甚至自我欺騙他人不犧牲,死的便是自己”他抬頭笑道:“都是受害者,加害者到底在哪呢?”
張鶴澤說著話,身上隱隱放出紅光。
“人,就是這麼下賤的東西。”他的語調沒有什麼波動。
此時,榮啟禎已經解開腳上的繩子,暗暗向殿外移動。如果他能逃出去,在場所有人,連同榮飛燕,都將死於極刑。
陸衣錦一直分出一隻眼看他,此刻三步走過來。榮啟禎臉上終於出現一點慌張,他甫要開口,陸衣錦的匕首已經扎透他的脖子,瞬時間血染龍袍。榮啟禎的眼神先是震驚,接著變為不可描述的恐懼,他捂著脖子,喉頭髮出嗬嗬的聲響。張鶴澤和李沛全情沉浸在他們的對話中,居然都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
一國天子,死於小小匕首之下。
陸衣錦殺過很多人,唯有這次,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抖起來,他反覆勸說自己,從他們被羽林軍看到的那一刻便已經再難存活,殺不殺皇帝於結果並沒什麼區別。
然而這下子,真的是破釜沉舟了。
李沛還在徒勞的勸說張鶴澤,對他說孩子總是無辜的。
張鶴澤此時渾身發著紅光,手上卻是一團紫氣和……白色的光?
“剛才被你們打斷,我都沒說完,”他沒有再回應李沛:“事實上,為了制衡碧鯢之力,黃河密卷還有第二種滅世之法。諷刺的是只需要修鍊其中紅白紫三本,歐陽文奪知道恐怕要哭了”
他手中白光大盛,幾乎把他整個人籠罩在裡面:“紅色增強體質極限,紫色由釋放者心意將傷害傳至更遠,最緊要的就是這本白色,七本中唯一無可替代的。”
張鶴澤的臉上忽然露出一點幸福的神情,“師妹,這是師娘留給我們的。”
如果只練了白色和紅色,攻擊不好傳遠,需要耗費時間。
可即使攻擊能源源不斷的輻射,最多也就是一座城池,張鶴澤嫌不夠——他從來沒有攻擊過村莊,人口密度不夠,效率太低。
直到他想起三千手說的龍脈和龍眼。所謂龍眼,便是大齊所有土地的交合之處。山川,溪流,岩石,地下水……總有一種介質,將每一寸土地連接到這裡。不僅如此,人身有氣,大地也有自己的氣脈。龍眼的可貴之處在於,這也是所有氣脈的交匯點。
最完美的選擇。
李沛見他運功,搖搖晃晃的要衝進那團白光,被陸衣錦一把截住,她哭著大喊:“你不配提我娘!我娘知道你變成這樣,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她再也不會認你!”她被張鶴澤傷的更重,想要掙脫陸衣錦卻是不能,甚至話還沒說完人便又癱倒在地。
張鶴澤在白光中笑道:“師妹,你我都知道世上既無鬼神,也無報應。”
陸衣錦攔住李沛,自己卻幾步跳上地台。他絲毫不在意張鶴澤渾身爆發的白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被白光碰到的皮膚瞬間生出許多碎瓷一樣的裂紋,由他的手掌一路向身上蔓延。榮飛燕說過,榮飛羽死時身上便布滿這樣的裂紋。
手臂傳來錐心般的劇痛,陸衣錦渾然不覺:“猴子,收手吧,我帶你們走,去一個誰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張鶴澤忽的愣住了,白光威勢稍弱:“陸兄……你也這麼想嗎?”他自嘲的笑了下,“也是,誰不向善呢”
陸衣錦好像被激怒,聲音非常激動:“你以為我在乎那些鳥人?你殺一個,殺十個,殺百萬千萬,我眼都不會眨一下!”他的眼眶紅了,直勾勾看著張鶴澤:“我是為了……為了你……”
裂紋已經爬到他的肩膀。
陸衣錦的眼淚從臉頰滑下來:“……你不是我,殺完這些平民,你如何自處?!”
李沛居然一級級從台階爬了上來,緊緊拽住張鶴澤的腿,她的另一隻手拿刀砍向他的膝蓋,雖然已經儘力,但動作十分緩慢。。
張鶴澤低下頭,含著淚笑了笑:“已經太晚了。”
他猛的運氣,陸衣錦和李沛一下子被暴漲的氣流甩了出去,撞到乾清宮厚實的牆壁上。
下一秒,張鶴澤的手掌拍向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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