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疊的腳步聲回盪在長廊中,隨著門板關上的沉重聲響,又重新恢復了寂靜。房間內的陳設是古典中帶有精練感的風格,牆上的玻璃櫃擺放了許多西洋烈酒,在燈光下閃爍著澄澈的光澤。
「??這些就是少爺這個月的行為報告。」白土站在辦公桌前,不卑不亢地陳述。
桌子后的男人不做反應,背後的窗戶外,隱約有鳥類的鳴啼。
「把山郊的囚犯,移到市區?」
「是的。少爺似乎打算把這件事做個了結。」
「為誰了結?」
見白土沒有回話,男人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桌子,便讓他離開。門打開的時候,在外頭等待的祐里順勢走了進來。
「父親。」祐里禮貌地喊道,在男人的指示下坐了下來。
「南邊的物業最近怎麼樣?」
「最近有一些改建計畫,都進行得很順利。董事會考慮了幾個新地點進行開發,我會再把資料送給您。」
「嗯。」
例行性的報告內容不外乎派祐里協助監管的家族事業,以及對政經趨勢的看法。祐里對答如流,很快地,對話就告了一個段落。經由被稱呼為父親的男人的准許,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而男人也繼續埋首於工作中。
祐里走到門口,才剛將手放上門把,又停了下來,轉身面向辦公桌后的男人。
「是你做的嗎?」他冷不防地問出這句話。
對方放下手裡的筆,像是聽到一件新奇的傳聞似地,饒有興味地挺直了頸項,往後靠上椅背。
「是的話,你準備怎麼做?」與祐里的預期不同,他直率地反問道。
祐里環顧整個房間。從他第一次來到這裡開始,每隔一段時間進來,房間都會有一些改變。到了現在,已經跟當初完全不同了。玻璃櫃里的茶具換成了酒瓶,會客區的沙發更新了一批。就連辦公室的主人,都和當年那個陰沉肅殺的模樣判若兩人。他是在長大后才發現,大部分的人,在過了一定年紀之後,是不會這樣說變就變的。
「我會仔細考慮這個問題。」
男人輕笑了一聲,將放在扶手上的雙手抬起,十指交錯,然後又嘆了一口氣。
「十二年過去了,是什麼事讓你突然有了勇氣,來當面問我這個問題?」
「您的記性真好,我都不記得上一次送走人是什麼時候了。」尖銳的話語由少年不帶情感的平穩聲線傳遞而出,停留在空氣中。男子移開目光,在心中盤算了半晌,才起身背對著他,站在窗前。
「這些年來,除了那天擅自離家以外,你一次都沒鬧過呢。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膽小,現在看來很清楚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仍有猶豫,但最後還是說了下去。
「你自己的身世,應該從那天起就知道了吧。這些年來,即使沒有我的指示,你也把秘密保守得很好,就連來質問我都很隱諱呢。既然如此,再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告訴你也無妨。」
祐里微微咬緊了牙,一聲不吭,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窖。
「我們曾經是很親密的關係,後來分道揚鑣。他病了很久,也病得很重,為了讓你在他走後,能夠不受眾議地受我庇護,那是他的決定。」
「決定?就算他有這種念頭,你又怎麼有資格讓這件事成真?」
男子聞言,在窗下日光中偏過頭,放低了聲音。
「不妥嗎?越是有能力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越應該尊重別人的想法,不是嗎?」
說著,他的眼前掠過了一個在漫天飛雪下,被火焰吞噬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
如果可以,他何嘗不想像平常一樣,暗地裡守護他到最後?只不過天意難違,必須趁早做打算罷了。
「就算他註定早逝,為什麼又一定需要你來庇護我?如果你們沒有插手,我也可以陪他到最後一刻,在社福機構的幫助下長大成人,這一點道理都沒有。」
「雖然已經是過去,但要跟我的身分撇清關係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有疑似是我的子嗣。你不知道吧?正是有人頻頻給他投毒,才會留下那樣的病根,還不能到醫院療養,只能待在那荒郊野外,避世求生。如果不想你變成那樣,就得給你自保的認知和能力才行。」
男子說完,又繼續望向窗外。後花園里的灌木叢有著光滑的葉片,在夏天的烈陽下閃閃發亮,一直延伸到鐵圍欄外。
祐里沉默良久,才又開口問道:「母親也都知道這些嗎?」
話一出口,男子便轉過身來,爽快地回答:「知道啊,怎麼不知道?從很久以前我們就是至交,當然不需要隱瞞,結婚也只不過是策略聯姻而已。」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想當初,還是有他的幫忙,我們才在一起的呢。」
祐里注視著說出這番話的男人。在窗框投射的陰影下,被他稱為父親十載的人雙手抱胸,臉上一瞬間浮現的笑容既懷念,又有著深沉的悲傷,讓他想起初來乍到時,那彷彿喪盡希望和情緒、有如腐壞的石像一般俯視著他的面孔。
越有能力的人,越應該尊重別人的想法,甚至使其成真??是嗎?
即使,那個想法可能會導致對方的滅亡?這樣也算是為了對方好嗎?他並非不能理解,不如說,這個念頭太過熟悉,讓他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畏懼之情。無數次的設想、無數次在腦海里懸崖勒馬,他雖然知曉其中的危險與恐怖,卻都不如眼前親手實踐的人來得真實。
「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男子隨口說道,一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準備繼續進行剛才被打斷的工作。而祐里聽見這逐客令似的問句,躊躇了一下,還是將手搭上了握把。
「??你後悔過嗎?」拉開門板前,祐里最後問道。
聽見男人的答覆以後,他點了點頭,往長廊的其中一端離去,身後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