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聲一響,泳池裡貼牆站好的泳者們立刻蹬牆向前,濺起一片片水花。泳者們在映著藍色油漆的清水中划動手臂前進,觸碰到25公尺外的池壁后,立即返身游回出發點。當所有泳者都抵達后,池邊的人再一吹哨,大家就往泳池兩旁的爬梯散去,換了新一批人下來。
黑川從泳池中上岸后,摘下滴著水的泳帽和泳鏡,用一旁長椅上的毛巾抹了下臉,注視著新一批泳者聽哨出發。
在他一旁跟著坐下的中村一面清理泳鏡上的臟污,一面抱怨道:「我說,你不加社團也別到處給人添亂好不好?我再說一次,我們游泳部不缺人!」
「有什麼關係,黑川同學來玩很好啊,正好補齊了最後一組留空的泳道呢。」幾個在一旁拉筋、等待下水的學生笑著回應道。
「什麼沒關係,上課要看到,放學也要看到,怪噁心的。去別的社團啦。」
「中村同學怎麼這麼無情?我可是因為想念你才來的。」黑川露出了傷心的表情,中村見狀,一臉嫌惡地往旁邊挪了挪。
「對了,上次讓你問的事怎麼樣?」
「喔??我有幾個朋友在跟他們合作過的社團里,大家都說他雖然冷淡,其實只要認識,就會發現只是表情問題,人還是不錯的。也有人在上學路上看過他,說是住得很近,但從來沒看過他跟家人走在一起,好像是獨居的樣子。」
黑川哼了哼,把束成一束、綁在腦後的及肩黑髮鬆開,舉高雙手時露出了精瘦的腰線。中村看看他,再摸摸自己平坦的肚子,不悅地把視線移走。
「??還有跟他同一個國中的人,說他引發過暴力事件呢??就他那樣,怕不是記錯名字了吧。話說,宮崎不是跟他挺熟的嗎?你這麼想知道的話,怎麼不問他就好了?」
像是早知道對方會這麼問似的,黑川笑了出來,然後意味深長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那當然是因為,就這件事來說,你比英二可靠多了啊。」
說完,他把毛巾甩到肩上,經過中村,往淋浴間走去。
「欸?真的嗎!」中村又驚又喜,但看著對方逐漸遠去的背影,又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
「??喂,你是說我平常都很不可靠嗎?喂!」
聽見身後的怒吼,黑川只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懶懶地揮了兩下。
在玄關處脫了鞋子、進到套房后,英二發現佐原的房間有非常多漫畫。
沿著牆壁擺滿了一整排書櫃,裡頭有大約三分之二都是漫畫,而且基本上都是成套的。在英二入迷地欣賞著壯觀的漫畫牆時,佐原拉開窗帘、把窗戶打開,為房間換氣。隨著日光的來到,房裡除了原本的照明之外,多了几絲溫馨的鵝黃色。
「學長,你明明是職業小說家,家裡漫畫卻比小說還多耶。」
「是啊。漫畫有直觀的圖像,也有連載的特色,是很重要的參考素材。」佐原答道,走進了廚房。「咖啡,喝嗎?」
「好啊,謝謝學長!」英二興高采烈地接受了好意,廚房裡傳來瓦斯爐打起火的聲音。
「有想看的書可以拿來看,雖然等等就要開始工作了。」
聽到這句,英二更開心了,躍躍欲試地開始了挑選。書架上除了明顯是戀愛傾向的作品外,也有著各種類別的書籍。異世界冒險、熱血戰鬥、有名的運動主題、犯罪推理,一些科幻類的經典作品也在其中。
英二隨手抽出一本書名很像熱血故事的漫畫,翻看了幾頁,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
故事開頭,是一個擁有無比迅速的重生能力的主角,要妹妹反覆砍掉他的手,給嚴冬中的村民當糧食。再翻過幾頁,出現了有著「不會熄滅的火焰」的能力的角色,放火燒了村莊,連帶也燒到主角。但由於主角可以無限再生,便永遠處於被火灼燒的痛苦和憎恨之中。
盯著那幾格主角在火焰里瘋狂掙扎的畫面,英二感到有些反胃,默默地將書闔上。正好佐原從廚房端著咖啡出來,看見了封面。
「你在看炎拳啊。那部作品很震撼呢,設定也很有意思。」
「是??確實很震撼??」英二把漫畫放回書架,接過佐原遞來的咖啡,總覺得咖啡的顏色有點像燒焦的物體,頓時難以下嚥,只好先放在房間中央的矮桌上。
「就算寫的是以愛為主題的小說,那種類型的漫畫也能當作參考嗎?」
「嗯,我認為愛是一個非常宏大的主題,性質十分多元、繁複,時常隱而不顯,又或者相互矛盾。正因為這些特性,在絕大多數的好故事裡,都可以發現平凡或異樣的愛。了解並接納這些不同的愛意是很重要的,可以增加作品的深度。」
英二似懂非懂地點頭,跟著佐原一起在矮桌邊坐下。
「??只是一種感覺,我其實也不太懂就是了。」佐原補充道。稍微有些傷腦筋的語氣讓他多了幾分親近感,英二笑了出來,很快就把反胃的感覺拋開,和佐原一起品嚐剛泡好的咖啡。濃郁的香氣飄散過鼻尖,光聞著就讓人放鬆。
「學長,你這邊說佐佐木的生日在秋末冬初,後面卻說他是水瓶座耶。」
佐原停下手裡的筆,從抽屜中翻出一本筆記本。
「是天秤座才對,幫我改一下。」
英二應了聲,繼續在一張張手稿中尋找錯字和內容錯誤。佐原在一旁的書桌上振筆疾書、塗塗改改,還把裝咖啡用的馬克杯換成了水壺,大有熬夜之勢。
過了半夜零點,壁掛鐘的聲響將英二從校稿作業中暫時喚回神。他翻了翻校完的紙稿,又看向低頭苦思的佐原,對方正好抬起執筆的右手,甩了甩手腕。英二腦海中頓時浮現下午在公園裡,佐原站在三個倒地的少年中央,揉著手腕的樣子。本想開口關心,另一段記憶卻閃過眼前。
「如果你不願意做??」當時,佐原把教室里的所有門窗都鎖上,這麼對他說道:「那樣的話,我會在你傷害我之前,先讓你接受到一小部份的懲罰。」
他那時的眼神比在公園裡,還沒認出英二來時,還要更加冰冷、更加缺乏情緒。
專心致志的佐原並沒有發現來自房間另一端的視線,正要翻往下一頁,才聽到對方開口說話。
「佐原學長??」英二吞吞吐吐地說:「我發現你的手稿的那天,如果我沒答應幫你校稿、或是看到一半受不了想逃的話,你是不是??打算揍我啊?」
佐原捏著剛翻起的紙角,轉頭看向英二。
「瞎說什麼呢,快工作。」
說完,他把紙頁順了順,打算繼續書寫,卻先注意到了時鐘。
「這麼晚了啊。」佐原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問道:「宮崎同學,你今晚打算怎麼辦?現在沒有車了吧?」
「哦,我以為會通霄,所以事先跟家裡打點好了。」
「這樣,那你今晚睡我這吧。」
說完,佐原便站了起來,走向裡面的卧室,從壁櫥里拿出被褥來,鋪在地上,跟自己睡的那張平行擺著。英二斜過身,想提早偷看一眼卧室里的擺設,卻因此愣在原地。
卧室里除了地舖之外,什麼都沒有。
地上沒有擺東西,床邊沒有,牆上也沒有貼任何海報,壁櫥里只有疊好的被褥。整個卧室里只有一座衣櫥,其他什麼都沒有。英二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房間。環顧自己所在的客廳,除了排滿牆的書櫃、一個書桌、一個矮桌之外,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傢具。桌上的擺設只有一個小小的盆栽。
這時,他才終於把這間套房和它的主人連結起來。那雙眼睛,那張表情,那副身姿。
「什麼都沒有??嗎??」英二喃喃自語,滿腦子都是佐原身上冷清和寂靜的氣息,以及那隨時準備好被傷害、對人性絲毫不抱有希望的決絕。
「你又在嘀咕些什麼呢?」鋪好床的佐原從卧室里走出來,看見又在恍神的英二,將乾凈的毛巾拿給對方后,又隻身回到了滿桌的稿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