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箭地過去,又是一個年頭。
這年春末夏初,關外春色到得很遲,四月里正是千紅萬紫、繁花如錦的時候,佟家屋子後面有一座桃樹林子,桃花開得正盛。
有一天,那“牛魔王”正從林子外面經過,忽聽得林子里有嬌細吃吃的笑聲。
定睛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努爾哈齊在桃花樹下指導秀姑娘耍槍呢。
秀姑娘挺著楊柳似的腰肢,擎著一支丈八長槍,休想轉動分毫。
她丟下槍,笑得喘不過氣來。
努爾哈齊忙上去扶住她的柳腰兒,兩人對拉著手,對望著臉兒呆笑。
“牛魔王”看在眼裡,低低地說了一聲“不好 !”飛也似地跑到前面院子里去,把佟大爺拉了出來。
佟大爺不知道什麼大事來了,忙跟著他匆匆跑去,直跑到桃樹林子外面,才站住腳。
“牛魔王”拿手指給他看,佟大爺跟著手指望去,不禁哈哈大笑。
原來這時努爾哈齊正和秀姑娘肩並肩兒坐在桃花樹下面,攜著手兒說話呢。
“牛魔王”心想:這佟大爺脾氣是不好惹的,如今給他看見這個樣兒,不知要怎麼發怒呢;誰知佟大爺非但不生氣,看他嘴唇一張,鬍髭一蹺,哈哈一笑,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
真出於“牛魔王”意料之外,忙一轉身,一溜煙逃去了。
這裡,佟大爺慢慢地踱進林子去,他倆人見了,不由得一齊低下頭去,臉上羞得通紅,好似脖子上壓著一副千斤擔,再也抬不起頭來。
佟大爺走上前去,一手挽著一個,笑著問道 :“你兩人已說定終身了嗎?”秀姑娘和努爾哈齊一齊搖搖頭。
佟大爺伸著簸箕一般的手,在兩人肩膀上使勁拍了一下,哈哈一陣子大笑,說道 :“好糊塗的孩子,你們還不趕快說定了,呆守著什麼?” 一句話說得他們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佟大爺說道 :“你們含羞嗎?快跟我來 !”他不由分說,將他們兩人拉進內院,也不問 他兩人怕羞不怕羞,把這情形一長二短地對母親和祖母說了,又逼著他母親把這女孩兒的一頭親事答應下來,拍著胸脯說:“倘然你答應下來,我便把全份家當傳給這孫女婿,把這孫女婿入贅在家裡,奉養我們病老歸天。
這大概你也可以放心了吧?”他媳婦原不肯把掌上明珠嫁給一個天涯浪子,聽他公公說得這樣懇切,便也答應下來。
佟大爺便到市上去找到薩滿,選了一個吉日,給他兩人辦起婚事來。
這一天,院子里立著堂子祭天,屋子裡跳著神。
那遠近來賀喜的,不下五七百人,前廳後院擠得滿滿的。
大家盤腿兒坐在席上,吃酒割肉,整整熱鬧了一天。
努爾哈齊和秀姑娘便在這熱鬧的時候拜了天地,結了夫妻,從此二人竭心儘力幫著佟大爺料理家務。
空下來的時候,努爾哈齊教授秀姑娘幾下拳棒;秀姑娘也教他認得幾個漢字,又天天講《三國演義》、《水滸傳》給他聽。
努爾哈齊聽得有味,便依著書上大弄起來。
後來,佟大爺過世了,一切家裡事體由他做主,他便散了家財,結識許多好漢。
又有許多少年,聽說努爾哈齊懂得拳腳的,便從遠路趕來,拜他做師傅。
後來他在撫順市上名氣愈鬧愈大,那四方來的人愈多。
這時他入贅在佟家,便改姓了佟,人人叫他佟努爾哈齊。
他家裡竟好似一個小梁山,聚集了許多英雄好漢。
撫順市上人人稱他佟大爺,誰知道他是堂堂建州都督的兒子呢。
但是,努爾哈齊卻時時記念他的家鄉和他的父親。
他結識了許多朋友,原打算有一天自己承襲了父親的官爵,靠這班朋友在關外地方做一番大大的事業。
因此他常常到撫順市上去打聽官中消息。
這撫順關上是有明朝總兵游擊各衙門駐紮著,努爾哈齊也和各衙門的兵士要好,凡是衙門裡的情形,他都打聽得仔仔細細。
這時候撫順關東三十里,每兩月開馬市一次。
馬市分官市私市兩種:官市,是由部落都督、貝勒等派人到撫順 來進貢,又帶了許多馬匹來賣給明朝官廳;私市,是滿洲百姓和明朝百姓私自做的買賣,滿人賣給漢人的大半是牛、馬、獸皮和人蔘、松子等貨物,漢人賣給滿人的,大半是綢緞布匹、鍋子行灶和種田人用的東西。
兩面百姓公平交易,都十分和氣。
努爾哈齊也扮做商人,帶些雜糧去賣給漢人,因此便結識了許多漢人。
這時建州都督派來進貢的人便是王杲,努爾哈爾早打聽得王杲那種跋扈情形,後來果然鬧出亂子來,終於給王台捉住,送去給明朝殺了頭。
從此王台得大明朝的幫助,便十分強盛起來,寧古塔地方常常吃他的虧。
努爾哈齊雖說被父親趕出家園,但是他家裡的事體,仍是時刻關心的。
他在撫順市上打聽得一個緊要消息,他便想連夜跑回建州去通報他父親知道,又怕他妻子不放他去。
到了夜裡,他夫妻兩人睡在炕上,努爾哈齊便把自己家裡的情形和打聽得的消息,仔仔細細地對他妻子說了。
春秀聽說丈夫原是建州衛都督的兒子,不由得快活起來;又聽說要離開她到建州去,又不由得傷心起來。
努爾哈齊再三勸慰,又說自己到了建州,大事一定,立刻來迎接她到建州去同享榮華,共享富貴。
春秀心想這原是丈夫的前程大事,也無可奈何。
夫妻兩人一早起來,啼啼哭哭地分別了。
努爾哈齊又怕在路上有人盤詰,露了破綻,便穿了一身破衣服,拿煤灰擦著臉,扮做乞丐模樣,沿路曉行夜宿,千辛萬苦,到了建州城裡。
一時又不敢去見他父親,只得悄悄地在府外等候,虧得那班侍衛和他好,便暗暗地藏他在府里。
這時,各處貝勒都到府里來了,一來是請覺昌安的安;二來為王台的事,大家商量了一個對付法子。
努爾哈齊十歲死了母親,受納喇氏的虐待,只那大伯母禮敦的福晉和他好,不周不備的時候,常在暗地裡照看他些。
自從努爾哈齊十九歲上被他父親趕出去以後,心裡常常記掛著。
努爾哈齊進府以後,便悄悄地看她去。
他伯母一見侄兒回來了,快活得什麼似的,又見他衣服襤樓,面目黎黑,便詫異起來。
努爾哈齊說 :“不曾見過父親,不敢改換衣服 。
”說話時候,他大伯父禮敦巴圖魯也走進房來,努爾哈齊便把打聽得到的消息告訴他。
禮敦聽了,不禁嚇了一大跳。
原來那王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他這裡虛張聲勢,要來攻打寧古塔一帶城池,那邊卻暗暗地指使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聯合明朝的寧遠伯李成梁,協力攻打古埒城。
那古埒城主阿太意京,原是覺昌安的孫女婿、禮敦巴圖魯的女婿,只因阿太章京是王杲的兒子,王台既綁送了王杲,寧遠伯又殺了王杲,深怕他兒子報仇雪恨,所以為斬草除根之計,非滅了這古埒城不可。
誰知那邊才動兵馬,這邊努爾哈齊早已得了消息。
他想姊姊嫁了阿太章京,住在古埒城裡,豈不要嚇壞了!他那大伯母又和他好,這事又關礙著愛新覺羅的前途不淺,是萬不能隱瞞的了。
他為了此事,便晝夜兼程跑回家來。